北宋元丰五年,黄州寒雨潇潇,一位被贬的官员俯身泥泞东坡,挥锄垦荒。汗水与雨水交融,他却朗声作歌:“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此人正是苏轼,后世尊称为苏东坡。此刻,他看似狼狈,灵魂却于困厄中放射出奇异光彩。五百余年后的明末,江南繁华渐成废墟。一位自称“破床碎几,折鼎病琴”的老者,在陋室中追忆着往昔灯火楼台,在《陶庵梦忆》中写下:“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他叫张岱,人称陶庵居士,一个以“痴”为傲的末世贵公子。

时空长河浩渺,两位文人遥隔数百年光阴,却在“真气”这一生命底色上奇妙共鸣。何为真气?《庄子·渔父》有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这是灵魂的本真流露,是超脱世故的赤子之心。李贽在晚明疾呼:“夫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苏东坡与张岱,恰是以各自方式守护这份“真心”的真人,其生命轨迹因“真气”而格外丰盈有趣。

一、真气之辨:灵府不昧的生命底色
“真气”二字,在华夏文明星空中,如璀璨恒星,照亮无数心灵。庄子将其视为天地间最精粹的元气:“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庄子·渔父》)它深植于生命本源,是天赋禀性。
在文人精神世界中,这份“真气”更升华为一种珍贵的生命态度与审美品格。明代思想家李贽的“童心说”如惊雷炸响:“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焚书·童心说》)他将“真”视为对抗道学虚伪的利器。公安派领袖袁宏道则高扬“性灵”:“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叙小修诗》)强调创作必须发自内在真实情感与个性。

晚明张岱深谙此道,其《陶庵梦忆》自序中将自己刻画得栩栩如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这看似自嘲的剖白,实则是其“真气”的淋漓宣示——坦荡承认过往的痴迷与沉溺,毫不伪饰。他更在《祁止祥癖》中直指核心:“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在他看来,一个人若毫无癖好瑕疵,恰是无情无真之伪人。其挚友王雨谦评张岱为“真气侠骨”之人,实为精当之论。
苏东坡的真气,则如浩荡江河,在仕途颠沛中愈发澎湃。他一生三起三落,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饱尝世态炎凉。然其伟大在于,始终未让浊世尘埃蒙蔽本心。他曾在《思堂记》中自白:“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这份“宁逆人,不逆己”的坦荡,正是其真气最雄辩的注脚。即便身陷乌台诗案,命悬一线,他在狱中写给苏辙的绝笔诗仍坦然道:“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其门生秦观赞他:“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其旷达背后,是“真气”支撑起的强大精神骨架。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苏轼《调谑编》)此语如一面澄澈之镜,映照出东坡博大无垠的襟怀与不媚世俗的真气。其灵魂境界之高远,可纳天地万有,无贵贱亲疏之妄念。

二、东坡真气:超然物外的豁达仙境
东坡真气最令人倾倒处,在于其能将生命重负化作诗意轻烟,在困厄中活出神仙般的洒脱。
1. 超然于物:天地为逆旅的旷达
贬谪黄州,常人眼中是政治生命的寒冬。而苏轼于此地筑雪堂,垦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他在《超然台记》中写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一碗粗粝的“东坡羹”,他能吃得津津有味,并赋诗曰:“中有芦菔根,尚含晓露清。勿语贵公子,从渠醉膻腥。”物质匮乏,反激发出其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智慧。这非消极遁世,而是参透“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后的澄明境界。他在赤壁月夜泛舟,面对永恒江水与短暂人生,发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的哲理浩叹,其胸襟已与天地同参。
2. 苦中作乐:诙谐幽默的生存智慧
东坡的真气,更在苦境中绽放出幽默之花。贬惠州,瘴疠之地,他写信给朋友:“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与子由书》)啃食羊脊骨这等贫寒之举,被他描绘得如同品蟹螯般风雅有趣,甚至自嘲“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其子苏过在《斜川集》中亦记其“谈笑于生死之际”的从容。这份于苦中嚼出甜味的本领,是其真气最坚韧也最迷人的闪光。

三、张岱真气:痴癖自守的末世清欢
张岱生于“末世”,其真气在繁华与废墟的强烈碰撞中,呈现出独特的风姿——一种以“痴”为甲胄,以“癖”为旗帜,在时代废墟上坚守自我精神王国的孤绝之美。
1. 癖好成痴:深情专注的生命寄托
张岱的真气,首见于其对癖好的执着与深情。他自称“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对茶道钻研之精,令人叹服。其《陶庵梦忆·禊泉》记述发现名泉的狂喜:“余蹴醒之,僧张皇具汲具及泉一瓯至。余命姬试之,茶香发,新泉力劲,有圭角,始异之。”其痴迷之态跃然纸上。他组建“斗鸡社”,为斗鸡倾尽财力,自嘲“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这份因谐音而戛然止“癖”的率真,令人莞尔。其《自为墓志铭》中更列“七不可解”:“贵贱紊,贫富舛,文武错……皆世人不知我者”,坦然接受自己的“不谐于世”。这些癖好与“不可解”,正是他抵抗庸常、确证自我的真气堡垒。
2. 梦忆繁华:废墟之上的深情回望
明亡清兴,天崩地解。张岱从“纨绔子弟”沦为“披发入山”的遗民。繁华成空,其真气便尽数倾注于文字,以《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追忆逝去的世界。他写昔日金山夜戏:“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采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笔触细腻如画,恍若昨日,字里行间却浸透“事如春梦了无痕”的彻骨悲凉。他寻访西湖旧迹,“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西湖梦寻序》)昔日笙歌院落,今朝蔓草荒烟。这深情回望,非沉溺旧梦,而是以文字为招魂之幡,在文明的废墟上,执着守护那份被时代车轮碾碎的诗意与尊严。其真气,在巨大的历史断裂处,化作一声悠长而凄美的叹息。

四、真气长存:跨越时空的灵魂共振
苏东坡与张岱,一位在北宋党争漩涡中颠沛流离,一位在明清鼎革之际披发入山。时代不同,境遇各异,然其灵魂深处那份不受拘囿的“真气”,却如不灭薪火,遥相辉映。
东坡的旷达,在于参透“人生如梦”后的超然物外。他能在黄州赤壁的清风明月中,与天地精神独往来;能在惠儋蛮荒之地,将羊脊骨啃出蟹螯的滋味。这份真气,是历经劫波后的澄明通透,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磅礴气度。
张岱的痴绝,则是在文明倾覆之际,以“癖”为舟,以“忆”为楫,在精神的河流中逆流回溯。他沉溺于茶香戏韵、书蠹诗魔,在《陶庵梦忆》中重构一个逝去的风雅世界。其真气,是末世贵族面对历史废墟时的孤傲坚守,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后的深情凝视。
两人皆以“真气”为生命底色,不伪饰,不媚俗。东坡“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博大,张岱“人无疵不可与交”的狷介,看似两极,实则同源——皆是对生命本真的赤诚拥抱。陈继儒曾言:“东坡千古一人,张岱亦千古一人。”此语点破二人精神相通之处。
当张岱在破床碎几间,数着米粒追忆西湖灯火时,他是否想起五百年前那个在黄州东坡上呵呵笑着啃羊骨头的苏子瞻?当东坡泛舟赤壁,感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时,是否预见了五百年后那个在文字中重建西湖月色的张陶庵?
历史长河奔涌不息,淘尽无数王侯将相、富贵功名。唯有那发自灵魂深处的真气,如暗夜星辰,历经千年而光芒不灭。苏东坡的旷达仙心,张岱的痴癖清欢,皆因这“真气”灌注而血肉丰满、神采飞扬。

晚明文人陈继儒曾以“名士真尺”量人,言其“宁为真旷达,勿为假道学”。苏张二人,正是这“真尺”上最耀眼的刻度。其生命启示昭然:世间最动人的风景,不在庙堂之高,不在江湖之远,而在灵魂深处那份不随波逐流、不被世俗规训的本真之气。
3无论身处顺境逆境,无论面对盛世末世,守护这份灵魂中的“真气”,便是守护人之为人最珍贵的品格。当后人翻开东坡诗词、陶庵梦忆,那字里行间跃动着的,不单是文采风流,更是两股穿越时空依然鲜活滚烫的有趣灵魂,以“真气”为密码,向我们传递着关于生命韧性与精神自由的永恒箴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