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掉那条破破烂烂衬裤的时候，听见老婆猫一般地叫了一声。她正坐在被子上，只脱得剩了一条黑色乳罩子，不知为什么，她从来不解那条乳罩子。底下早脱得一丝不剩，露着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她最欣赏自己的两条大腿，她用手啪啪地拍着那肌肉，猫一般叫着。他知道，这是她要了。

灯后来熄灭了，他老婆和他钻进一个被窝，她抚摸他，他渐渐地拿不定主意了。他真不想满足她，可后来一想，毕竟是夫妻，就应该尽夫妻的义务。他被摸得热乎乎的，他想这女人这是咋啦，从未这样主动过，往往是爱搭不理的，双腿一叉，随你便去，一完事，骂一句讨厌，侧身独自睡去。

今晚她是咋啦？他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出道理来：她是怀疑我，想试探我是否有了外遇。女人的直觉真的厉害。

不能让她怀疑。

他仔细计算了一下，他确有十几天没来过了，按说也应该了。但骨子里却没有那种冲动。还是怕她多心猜疑占了上风，他艰难地爬上高地。女人发出一两声呻吟，在月光下微弱的光线里，表情又像是极度痛苦，又像是进入了遥远的回忆。他松弛了，出汗了。

他溜下来，轻轻呼吸着。同每次一样，他感觉不到丝毫的乐趣。她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他付出了许多，却无法充实这个黑洞。他真想弯着腰从战壕里溜走，他想独自睡下。但他知道那样做是极端自私的。书上说：“要安慰女人！”他伸出手朝她乳罩摸去，她突然恼了，撅起屁股，背冲了他，吼道：“滚，讨厌！”

她证明了他，他仍跟从前一样，原来他没外遇。她顿觉好失望，他偷偷摸摸有何意义？让她费了好多心思。

他尴尬地凝固在了她的背后，很扫兴地闻着她头发里渗出的那股子办公室和公共厕所混杂的气味儿，那是她单位的味儿。他想起那个开缝纫店的女人，他想起那女人飘逸的长发和那细细的腰身。一股子仇恨浅浅地然而却顽固地升起来：这个女人不爱我，不爱，一点都不爱！而且，我也不爱她。跟她这样下去，直到将来的死吗？

十年了，他都在竭力讨她的欢喜，讨她的一线温情。她坐月子，她只吃蛋清，不吃蛋黄，为了讨她喜欢，他咬着牙一口气吃了她攒了一个星期的蛋黄，他噎得流泪，她笑了，他感到好温暖。但这值得回忆的温暖毕竟太少了。在她眼里，他缺少本地男人的豪迈与粗犷，她不喜欢他这种酸文假醋的人。

心里大约还存了得一线温存的侥幸，试探地将手伸向她，轻轻问一句：“你怎么啦？”

她为了说话方便，翻过身来，脸冲着天花板，那声音好像一只小鸡的翅膀：“你有啥本事？你啥都不能满足我。你连老婆都伺候不好，说出去，让人笑话死……”    

他嘶哑地问：“我不行？”他非常惊奇，他从没想到自己不行。

“你差远了，没等人家有感觉，你倒完了，每次都这样，所以，我特别讨厌，每次都是将就你，我有啥乐趣……”

空气凝住了似的，他感到呼吸困难。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许多年来，她都是怕自己伤心而不说，是她忍着，她痛苦着……她有权力冷淡自己，错全在自己。他感到自己是令人恶心的，他厌恶自己了，他羞耻地爬出老婆的被窝，钻进另一条冰凉的被子里去。

他明白了，她今晚之所以主动，完全是想探索他的秘密，当她认为他并没有秘密时，因双重失望而说出她隐藏了很久的话。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是个无能者，他一直认为自己还可以。现在，他像个完全战败的俘虏，一动不动地躺着，炉火大概熄了，屋子中空气很冷，他觉到一种彻底的绝望，他差点觉得这一生算是毫无希望了。

女人唯恐他没听明白她语言的含义，继续说道：“人家男人最少也有十分钟，而你，像只公鸡，每月两三回，每回三两分钟，我能得到啥乐趣呢？”

“难道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这个吗？”

他力图辩解。

“虚伪！”女人低低地吼道。

他理屈词穷地躺着，他明白许多男人怕老婆的原因了。你欠着她，你觉着一切都欠了她。这样一点点地攒着，最后你就觉得理亏，就抬不起头来了。他一直很自信，他坚持长跑，胸肌发达。而现在看来，这种力量和坚韧毫无用处，女人，她要的是另一种力量。女人，毒蛇一样的女人，心如铁石。怪不得已经看不见她的半点怜爱，原来她已经铁了心，没了爱。

床那边，她睡着了，轻松地睡着了。透过薄薄的窗纱流进亮亮的月光，照在她露在外面白白的臂上。床这边，他内心针扎一般痛苦，他以前曾为她的白皙而癫狂。现在这白，却只能使他绝望。

败局，无法挽回的败局。

没有叹息，他觉得自己连叹息的勇气都没有，尽管心潮起伏，他还要装作平静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