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的春天已经来了,风儿正吹着米黄色的帘子,像女人的裙摆在风中鼔荡着,婷婷、姗姗地犹豫在窗口处,她躲猫猫似的想要进来还没进来,天空上坠落的雨滴就跟锣鼓点似的紧密地敲击着房顶屋脊了,窗外侵染成一片乳白色。雨停后上空有些地方开了云眼,那处为桃红色!我想仙女们该成群结队地出来跳舞了。她们身穿美丽的古代华服,在西边儿土坡路旁那棵翠绿色的皂角树冠上舞蹈。
次日天气突然热起来,阳光将地皮儿晒干了,站在这些几何形状的裂缝上感受到空气中有微微的湿气正笼罩着我的身躯。小河对面的植物也在阳光雨露的加持下傲然生长,而且还有花开呢。一丛丛低矮的荆条木枝上开着串串状的紫色花儿。故园里装满了花儿,白花儿、黄花儿或是紫花儿。它们开得热闹时,大院里掌事的二爷整来了三箱蜜蜂,让它们采蜜。二爷退休前是山西一家医院的院长,他颇懂得养生,会调制一种荆条槐花蜜水给院里的孩子们喝,也会给孩子们讲述庭院角落边上那些向日葵的故事“它另一学名儿叫朝阳花儿,从遥远的墨西哥“移民”过来的…… ”听后,我们十分好奇,围绕着二爷家那张半旧的世界地图去找寻向日葵的故乡。
“墨西哥,在这儿呢!”
“咦,那样遥远啊!”孩子们惊叹道。
等下次给向日葵的幼苗浇水时,我仿似触摸到了墨西哥的影子。
01
沿着我家门前的小河往下游走500米是座石桥。桥虽小,却是清代的遗物,石砖上雕刻着一些古朴的玉兰花儿。这日,一个怀抱小婴儿的年轻妇人,沿着刻满了玉兰花的小石桥朝我们大院走来,她生得并不十分美丽,却身姿窈窕,走起路来轻盈漂亮,引人瞩目。她是二爷家里的客人,自然住在大院内了。她的到来引起了我的注意。二爷家与我家之间隔着一道刚修葺的砖屏风,屏风上绘着牡丹花和仙女图案,画工留在屏风右上角一行深红色的小字“天女下凡 己巳年春”。站在院中央可以看见屏风前后种着两棵树,一棵石榴树,一棵枣树。妇人房里传出小婴儿的动静,隔着屏风旁的树枝能瞥见她经过房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她整日待在房内,不肯出来与院里的媳妇们说话,即便大白天那扇门也总是半掩起来的,这让我产生了好奇心,于是我捏着我妈刚煮好的新鲜玉米绕过屏风走到她门前。
坐在门口椅子上的二奶奶问我“芳君,手里拿的是你妈新摘的玉米吧。
我点头应了。
她又说道“你妈真是个急性子呀,这玉米跟没煮熟似的!”
“不会呀,是熟的!”我低头仔细瞅了瞅手里的玉米。
二奶奶仍坚持说我的玉米不熟,还扯到上次我妈煎的面鸡蛋里有生面泡泡呢。她的话让我感到难为情,想证明她这次的话不实,我把玉米递给她,结果被诓走半截玉米给了小丽。这时,她脸上的褶子开成了花儿,又说这次玉米是煮熟的。我并不跟她计较,眼睛盯着房里的神秘妇人问道“屋里人是谁?”二奶奶答道“她呀,是小丽的姨妈。”
我不离开斜倚在门框边上观察着妇人和她的小婴儿。
妇人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抬头冲着我笑笑,问道:“丫头,几岁了?”
“八岁了”我用手比画着答道。
她招手示意我走到她跟前,从桌子上的铁皮果子盒里拿出一块大大的黄冰糖,放在我摊开的手掌心上。我把糖含在嘴里那味道甜极了,或是这块糖的魔力吧,使我在她那儿消磨掉了整个下午的时间。
妇人因何故来投奔她姐姐景荣家呢?一次我听到大人们议论这个妇人的事情。她在家里排行老二,名字叫景萱,本来景萱与姐姐景荣一样嫁到了条件优渥的家庭。现在她却为逃避她丈夫而来到姐姐景荣家里。她们说景萱的丈夫是个浪子!以前家境颇好,可他本人却无实际用处,那家中皆靠一个年老的父亲支撑,待人病死,失去依仗,日子逐渐衰落下来。景萱男人常喝酒解闷,脾性又早被他母亲惯出来了,心中不畅快常有,是一定会撒气景萱身上呢!之前的骄傲也全部浮于表面去了。
“结婚以前怎么没有好好去了解到啊?”有人叹息道。
“当初景萱婚事是她父亲应下的。开始家人以为男人是宠爱她的!认为遇见了真情呢,但那脱离实际的真情是经不得考验的,遇见问题后他就成了她最大的危险,如今男人成为一个可怜又可恨的人呢!”芙蓉说道。
……
人们有根有据地分析着不时发出嘘嘘声,感慨景萱命运的坎坷。这时候似乎人人都成了菩萨心肠呢!若有孩童在旁边支棱着耳朵听事儿,大人们便会有共识地去叮嘱孩童们不许对外面的人讲起景萱的事情。
“为啥呀?”其中一个小孩问道。
“外面有拐子呢,专门拐孩子,若是被拐走会挨揍啊!景萱当初就是被人拐走的!”芙蓉一边说着,一边脸上做出夸张的惊恐神情。
我望着她鄙夷地笑了,知道这件事情芙蓉又在撒谎呢。
这期间大院里的人们分外心齐,大人们一致团结的态度来源于对景萱深深的同情,她既然投奔到这里,这儿的人们便有了护她一程的责任。
02
乡村没有丰富的娱乐,但孩童总能发掘出有趣儿事件。早饭后,我与孩童们又来到大门楼处玩耍。
高大气派的两扇榆木大门敞开着,门面四周镶嵌着一圈鼓囊囊大圆铁铆钉,门后面别着三道长长的木削插子,小孩子们可以吊在门上玩耍,用双手紧抱着木削插子将身体悬起来,再用脚尖使劲往后一蹬地儿,赶紧再蜷缩起两条腿儿,大门便打开了,滑翔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门轴与石墩底座挤压出“吱呀,吱呀“的音响和着孩童的银铃似的笑声,我们像“吊虫”一样在空中摇摆起来,真是快乐极了!但这种情形千万不能被二爷看见了,因他会板起脸“吼”我们,听大人讲这道门以前是归他家所有的。
调皮的哥哥听到告诫说道“现在要奔向共产主义了,他老人家还念着这门是他家的产业呀?”
妈妈答道“你二爷是爱惜木门呢。”
这道大门是旧社会的遗物,它的宽高可以通行过大汽车,门宇上气派的景象彰显着二爷家之前是这地界儿上的大户人家。此时大门楼处分外热闹,几个大人又在此处议论起景萱的事情。她们探来了更多的消息。提及这次景萱出逃到景荣家因男人将她吊起来毒打,让她整夜里跪着,景萱实在受不地过呢;又有人说一年之间男人连身新衣服都不情愿给景萱买,甚至清楚地知道,一次景萱生病了,男人连药钱都不肯给她!人们似神探一般挖掘出了更多的素材,讲述着骇人听闻的话!
我感到吃惊,隐隐地对大人们的话存疑起来!便问道“你看见了!”
她们则异口同声地说“这哪里可以做假了?”
我想起昨日,人们当着景萱的面问景荣道“若她男人来找她回去该怎么办呀?我分明看到景萱脸上流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从这一点我又十分确信,她被那个男人深深地伤害过。我一抬头望见榆木门上贴着的门画被唬了一大跳,那画上的门神怒目圆睁,手里还拿着两只硕大的铁锤,看着怪吓人的。这种不安使我联想到了景萱男人的样貌,心里就讨厌起门上的年画了,幸亏它们已经旧掉,变得不再醒目,或许再经过盛夏中几场大雨的洗刷,门画就没了踪迹,那个时候院里的这场风波大概也会过去了吧。
03
景荣有点驼背与景萱窈窕的身姿不同,景荣说话虽有些快却带着平静的情绪,而景萱呢?乌黑的头发下一张白净脸庞上嵌着双细长的小眼睛,只要转动起来就跟鹿儿受惊似的表达着不安。她很少讲话,偶尔说上一句就似蚊子哼哼一样。因此望着她们姊妹,景萱往往能让人从心里生出怜爱之情。每日放学,我都会绕过屏风上的仙女和大树去二奶奶家看望景萱和她的小婴儿。景萱似乎对我要比别人友好,见了我她话会多一点儿,询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情,我很乐意讲给她听当是给她解闷呢。有时候她的思想也会抛锚,望着我就莫名地发起呆来,脸上透着一种淡淡愁绪,细长的眉毛头凝结着,特别当她在喂小婴儿吃奶的时候,眼睛之间隐约有一根悬针纹。她难得笑一回时,两眉又舒展开,纹就消失不见了。我认为是我话讲的不好,或是歌唱得不动听,于是加倍努力地表现起来。现在想大概她是幻想她的小婴儿哪天也能像我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去呀。小婴儿听我白话累了,或也饿了,她吸起奶汁的样子是那么带劲,我心里会疑问这奶水是什么味道呀?
我用羡慕的口吻说道“姨,让她慢慢吃,莫呛着嗓子了。”
景萱听后抿着嘴儿对我宛宛而笑。
小婴儿吃完奶水,要睡去了。
我噔噔蹬地跑回家 ,问道“妈,我以前也像小婴儿这么可爱吗?”
妈妈笑道“当然,你比她还要可爱许多呢!”
“那……奶奶好吃吗,是甜的或是咸的!我想摸奶奶……”说着我伸手想去摸妈妈的乳房。
妈妈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嗔怪道“你呀,多大了,院里的人知道会羞你的!丑不丑啊!”
景萱不跟大家亲近,一半是她的性格使然,一半是她的经历所致。庭院里最热闹的便是这些媳妇们了。她们会主动走上前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或是聊天。我发现她总是“嗯”、“是啊”、“对的”附和着别人的话说,一副失了主见的模样,逐渐我对她失去了兴趣,可我心里却十分喜欢她的小婴儿呀,她是一个粉白色的女娃娃,我会变着花样逗得小婴儿咯咯笑,还会给她唱我在学校里学的新歌儿,她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为了宠爱她会蹬蹬蹬地跑回房里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些小玩意儿拿给她们。
似乎几天以后我就能看见小婴儿又长大了一些呢,便惊讶地说道“姨,你瞧,你瞧,她长大了呀。”
景萱却反驳我道“哎,哪里会有那么快呀?”
04
夏天中午,院子里头的媳妇们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全部做青菜蒜面条,其中条件好点儿的人家,会给男人和孩子的碗里再加上一块掺了面粉的煎鸡蛋。饭后大人们带着小孩子们去午睡,热闹的庭院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就去景萱房里,见她和小婴儿都睡着了,我又悄悄出来转到对面那户人家,摆弄了一会儿她家房外窗台上的小玩具,觉得甚是无趣,正准备走开,房里的女人问道:“芳君,大中午咋不睡觉呢?你可别在这儿吵哟,到外面玩儿去吧。”哎,这寂静的中午,自己显得真多余呀。我闷闷不乐地朝大门口走去,路过芙蓉家的羊圈时,听到几只羊儿“咩、咩……”叫着,这引得了我的注意,我趴在羊圈边上也学着羊儿叫,又学起那只卧在地上的懒羊儿的模样一嚼一嚼地鼓弄着自己的嘴巴,过一会儿又觉得不好玩了,心想瞧它们这副呆样子吧。大门楼外那棵巨大的椿树正在太阳底下微微地摇动着,我走到椿树下的长石条凳前坐下,午后骄阳正热烈地照耀着小河对面的那片“大花园”,也照射着我身旁这棵粗壮的大椿树。它需要三个孩子手拉手才能抱得住,高大的树杆伸展向碧蓝色的苍穹,浓浓的密叶覆盖着大门楼的半边,盘长在土地上的树根凹凸不平地伏生着。据说这棵椿树是二爷的母亲亲手栽种的,大院中三代人的童年故事就发生在这棵树底下。二爷对院里的孩童说它是一棵神树,人人都要爱护着它,因这棵椿树被德高望重的二爷赋予了神圣便没有人爬上去过了,但是鸟儿可以!它们自由自在地穿梭在椿树的枝叶之间。我瞧着有趣儿就留心打量起鸟儿是怎么从树叶间飞出去的?它们携着绿色,一纵一跃间展开翅膀扑棱一下很顺溜的来一个侧身剪影,便滑翔到了另一枝上。那小小身躯甚是灵巧,它们自由的样子着实让我羡慕不已。
05
次日中午,我和两个孩子在椿树下玩耍,一抬头望见河沿儿处站着一个男人!中等个头,长白脸颊上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机警地张望向我们,那种神情蛮奇怪的,像电视剧里谋划着做坏事人的表情。
“丫头,过来一下!”他朝我喊道。
“干嘛呀?”我疑惑地问道。
他见我不动又笑着说“别怕,叔问你点事儿。”
“啥事,你是谁?”我往前走了几步又问道。
小河对岸的花园绿意沉沉,在树枝的尽头我瞥见了王军家露出一角的红房顶,边上的土坡空地上支起着几片用高粱杆儿织成的棚子,晒着今年的新红枣。
“过两天我要去里面那户人家里做木工活儿的!”他指着身上背的布袋低声说道,说的有点漫无边际。
小孩子哪会关心这种事情,不再接他的话了。
他又问道“小孩儿,可知晓里面那户的家里有几口人呀?”
两个孩子听到男人问出如此简单的问题争抢着答道“五口人。”
“不对,是六口人!”
“噢,是七口人才对的。”
“到底是六口人还是七口人呀?”这时,男人的眼睛像一条急流载着一团燃烧起的火焰。
“他家里那个小婴儿也要算数的。”两个孩子争论起来…
男人的眉头拧缩成了刚出笼的红薯面团子,额头渗着汗,狭长的白脸阴沉下来…
小孩子常是这样,害怕陌生人是人贩子要远离,又心生好奇地想走近。我对男人说道“莫急,我把二爷喊出来,你亲自去问他吧。”
“啊?不用……不用了,改天我还要再来的!”他惊愕地抬头,一边惊慌地摆起手,一边慌忙起身走开了,走出十几步远,他回头看了两回。
我心想这真是个怪人呀,或者他真是个人贩子呢,我说去喊二爷就将他给吓跑了,想此,竟有几分小得意涌上心头。
晚饭后,我将中午发生的事儿讲给我妈听了。因她总说我“呆子,魔怔”类的话,“哼”这次我要让她好好想一想她生的闺女还是挺机灵的。我妈并未表扬我,她只觉得这事儿另有蹊跷,拉着我直奔二奶奶家去找景荣和景萱。几个大人反复地询问我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呀?穿什么衣服?真让我烦透了,似乎我非得变成一台录像机才能满足她们的好奇心一样。后来迫使我只好随着她们的心意去回答了。
这晚月光下的院子里不停地响起阵阵嘈杂的响声,大人们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过了会儿,我看见已经搬离大院许久的大鹏叔突然出现了。景荣凑近大鹏叔对他嘱托着什么……不久后他和院里的媳妇们一起带着景萱和小婴儿离开了,直到很晚庭院里才恢复了平静。
我妈回来时把我吵醒了,我迷迷糊糊地问她“妈,小婴儿被你们带去哪儿了?”
“她跟着她妈搬到你大鹏叔家里去了。咦,你真记挂着呀,明个儿去见吧,别想了……啊,真困呀”,我妈打着哈欠答道。
06
大家认为景萱的丈夫今天定会来大院里找人,一大清早景荣就开始与院里的人们合议此事了。
芙蓉说道“说不准,她男人会带上一帮子人来找咱们麻烦呢!”
“会的!他那样子的人,会的!”景荣忧心忡忡地答道,“这次我定不会让他把人带走。我母亲几番硬不下心肠总包容他的过错,幻想着我那个软弱的妹子能拉着那个浪子出了泥潭,最后还不是送去白白地挨他几顿毒打,想想,我母亲真是糊涂呢!”
……
女人们议论着,至于有什么好计策还真没想出来,反正是横着一条心今天景萱的丈夫别想将她带走。
接近中午时分,那男人并没有到来。大鹏叔的父母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因病离世了,为生活所迫他与哥哥少年时便出门谋生,因肯用功干活儿,人也踏实,慢慢地发了家。他们回来的首要事件是在老宅基上建起了两栋楼房,这是我们村子最好的建筑。景萱就被安排在了大鹏叔家一楼的空房间里。下午大院里的女人们决定去看望景萱,我和几个小孩子跟着她们去凑热闹,当然也有另一翻心思想见见小婴儿。大鹏叔没在家,他哥嫂说他去洛阳古城给景萱和孩从买日用品了。我们见到了景萱,今天她看上去显得格外腼腆。大家围着她一起坐下,说了一些关心她的话,无别的说时,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来到院子里,只留下景荣和景萱在房里说话。大鹏的嫂子是潼关人,带着方言的语气笑意盈盈的与芙蓉在那儿热闹地扯闲篇儿,中间她悄然神密地跟芙蓉说道“这次媒人给大鹏叔介绍的对象又没成功,吹了!”
芙蓉无奈地笑了,接着发出一声哀叹,说道,“你家的生活条件并不差什么呀!”
大鹏嫂子无心炫富又自顾道“父母双全的黄花闺女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就是因为那个问题,总能找到障碍做理由,大概还是不愿意嫁到咱这种失去双亲的家庭里来呢!可气的他,自己也是一个极挑剔的人!”
芙蓉略带调笑地说道“你兄弟是挑剔的,上次我给他介绍个邻村的寡妇吧,他还觉着是我看低了他,可知这是我的一片诚心呢,他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若照着这个样子挑下去,就真成个老光棍了。”
大鹏嫂子和芙蓉都皱起眉毛。她指向房里的景萱,笑着问芙蓉道“你说说,她跟我兄弟是不是般配的?我见兄弟对她倒是挺好呢。”
芙蓉眼珠麻利地骨碌一转,笑道“嗨,可不吗?眼前正是桩好姻缘呢!”
……
我们打算走的时候,大鹏叔还没有回来。他哥嫂对我们热情相送,还拿出一大包茶叶、两袋子白糖递给景荣让她带上。景荣不肯收,理由是景萱借住在这里给大鹏增添了许多麻烦呢,下次她应该多买些东西送过来才对,哪儿还有再要东西的道理。大鹏嫂子见她不肯拿着,便说东西是让她捎给二爷的。景荣不好再推辞,才接了过来,但看得出她是很愉快的。走在路上芙蓉挽着景荣的胳膊嘀嘀咕咕地游说景荣,从神情上来看她似乎有些心动了呢,可她又担心地问道:“就是……我妹子的小孩咋办呀?”
芙蓉答道“结亲戚这件事儿是他家先提出来,他们便不能嫌弃咱家孩子。”
回到大院里,我见二奶奶正在用大铁锅熬制蓖麻子油,热气腾腾的锅面上泛着油光可见的亮白色,一旁的二爷正在搓着烟叶儿。景荣将茶叶、白糖交给了父亲并告诉说这是大鹏哥嫂专门让带给他老人家的。二爷瞅了瞅明白是何故,只告诫儿媳妇景荣不能瞎掺和,夫妻间的事,结果不好说。景荣便说起了之前的事情,将他家几次将景萱带走,那男人一喝酒就殴打景萱事情又吐露一翻,如今娘气死了,但景萱的前途总该是要打算的,不能总这样拖着。二爷叹了口气说无论事情发展到怎么样,都要先等她离了婚再说!景荣点头同意。这天开始,二爷家里的这件麻烦事算有了另外的转机。
07
今天,芙蓉的小姑子(萍姑)回来了,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洛阳城里的大姐家。大姐给她在工厂里找了份职员的工作,这是一件令人感到神气的事儿,要比在村里种地有面儿多了呢。每次,萍姑从城里回来总会带些物资卖给村里人。比如那些好看的发卡扁平状的、可以扣在头发上,各种颜色,萍姑说最时兴的要数印着方格子图案的,价钱分为3毛和5毛;或是有七八件红色衬衫,胸口处绣着一串葡萄图案,10块钱一件,她站在院子里的屏风前一吆喝,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聚来了许多人,最后发卡、衣服全部被抢光了,听消息后来的人见没了货,会央告萍姑下次再带回些。村子里的人不懂得如何装扮,但萍姑是知道城里人怎样去装扮一个女子的。大家认可她的眼光、也喜欢她的为人,自然愿意买她的货品。萍姑每回都悄悄送给我一件稀罕物,这次给我的是一只好看的蝴蝶发卡,她告诉我周末会带我一起去城里的大姑家住几天!
次日天边刚露出熹微亮光,我和萍姑就到达了市区车站。美丽的古都孕育出了辉煌的中原文明,这里遗存了许多繁华的旧址。我们经过的火车站始建于1908年,或是战乱或是时久的缘故,车站的旧影需要在影像中觅见了,现在这里呈现出了一派现代化的景象,楼房轮廓皆运用具有现代美感的简洁线条所勾勒,特别是广场中那座高耸的钟表台体上绘着一位牡丹仙子,逸美飞扬的神采透着古典气息。我不禁转回头望了望萍姑的美丽面容。萍姑知道市中心有家军培酒店每天会对外供应自助早餐,便带我到那儿享用。我俩儿挑选了两份小菜,又盛了两大碗洛阳专属的“不翻汤”。萍姑跟我讲咱洛阳不但是美食之都,还是诗城、花城,更是一座王城呢。
我们走出酒店大厅,太阳初升,路两边高大的法桐罩出的一片浓荫下的公交电车上挤满了上班的人们。南来北往的自行车队有序地行进在人行道上,我俩儿就是其中之一,我坐在萍姑自行车的前挡梁上,要是在平日里我一定会嚷嚷着硌得我屁股疼呢,可这功夫儿我只左顾右盼地看着这些靓丽的人儿。古都街道热闹的气氛真像一条河流,涌动环流着,生生不息。洛阳古都的建筑有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还有大量的古风建筑群,其中像大姑家里尚未拆迁的都市民房,是一部分外地打工人的落脚之地,就像我的萍姑也是她家客了。
08
我睡醒寻不见萍姑,问道“大姑,萍姑上哪儿去了?”“她很早就出门忙事儿了,中午才能回来。”提到萍姑大姑脸上露出一丝不快的神情。
我吃过早饭,悠闲无事,就和邻居家的小阳哥一起跑出去玩耍。大姑不放心地叮嘱我们千万不要跑远,只许在门口这条街上玩。我们痛快地答应下。大姑仍不放心,又转身走出来对着我们喊道“小阳,你若敢带着妹妹跑远,小心我揍你!记住没?”小阳哥一伸舌头,望着我笑着答道“不会跑远的!放心吧婶子。”我跟着小阳哥去他家院子里看女人做火腿肉。她将从内联厂低价买回来的那些肉分装在两只银白色大铝盆中,再往里面加上水和面粉,不停地搅拌。她微胖、红红地圆脸,一边赤膊在盆里搅拌,一边问小阳哥“这个俊丫头是谁呢?”小阳哥说婶子老家的亲戚。我问小阳哥,“做火腿肉的人是谁?”小阳哥说是租户。过一会儿,胖女人的瘦男人推着自行车回来了,边支车边说,“赶紧了,上笼烝,刚才的火腿肉被一家饭店给收了,还说以后固定要呢。”胖女人听了开心道“钱来的太快了,咱们快发了!”她迅速用水化开一了包红胭脂水倒在了肉面里,麻利地将搅拌好的肉面放进两只蒸笼里。见她们忙的不可开交,我和小阳哥出了门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不觉已走至路口。在西南方向另一条街的上空中有金黄色的房顶显露出来,与具有现代美感简洁线条的楼房不同,那古老轮廓呈现在天空似一块影布上正放映沙漠海市蜃楼,在阳光洒耀下它格外耀眼。我指着它们问小阳哥,那边的房子是做什么用的。小阳哥告诉我那儿是洛阳城的古物收藏馆和步行古街。他说旁边是少年宫,我缠着小阳哥带我去那里看一看,小阳哥答应了。我俩儿已把大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大姑此时已鞭长莫及管不得我们了。最主要我是信任小阳哥的,旁边的道街他很熟悉,他说无论去哪儿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这路程并不像我看到的那样近,需要我们绕行过一条长长的街巷,再走上主街方才来到古建筑群旁边。当我踏在青色石板路面上时,心中产生出一种新奇的愉快情感,该怎么描述呢?我想象着这些古建筑旁的街上应当到处是诗一般的女子,她们柔美,芬芳,浅藏心事,胸腹书香。现在,我自己仿佛也是一个古代的女孩子,双脚踏在洛城古老的脉络上,那么,我将会看到什么呀?上午,瓦蓝色的天空中偶有一抹轻云如仙女遗落的白纱。古老房子弯弯翘起的檐角,像一轮凡间的半月,又似一张仰天遐想的武士侧脸,守望着这座古老的都城。我们经过两座古建筑,转角来到里面的小巷子。现代化的浓烈迎面而来,道路两边各种字画门市、古董店和小吃店,琳琅满目;成群结队的游客踏在青石板路面上,穿行其中;小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这与我想象中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可我并不失望,情绪很快就融入在了这片喧闹声中。狭长、拥挤的步行街的西面是高大的城门和城墙,我们左看看、右瞧瞧朝城门楼那边走去。
“卖报纸了!卖报纸了!”
“大哥,买份报纸吧,这是今天的新报呢。”
“多少钱?”
“三毛五”
“姑娘,你比报亭卖贵了一毛钱呢!”
“嘿,大哥,这么热的天气,不用您专门跑到报厅那边儿去买了,我只赚个跑腿钱呀”,一个年轻女子脆亮地回答道。
那是我异常熟悉的声音!
在这骄阳似火的古都街头上,一个戴着白色太阳帽子,穿着红色的确良短袖衬衫,衣服的左胸口处绣着一串葡萄图案的妙龄女郎正站在人群中给旅人拿报纸。她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镶嵌在一张圆润白晳的脸庞上,秀挺小巧的鼻梁上冒着小水珠,瘦长的身体上斜跨着一只大的帆布白包,里面放着剩下的最后一份报纸,她将报纸递给旅人后,抬起那只握着钱的手臂蹭了一下白净额头上的汗水。
小阳哥喊道“芳君,你看,那是萍姑呢!”
“萍姑!萍姑!”,他兴奋地喊着。
这时,萍姑看了过来,她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俩儿,问道:“哎呀,你们咋跑到这儿来了啊?”说着她又四下里张望了一回。
我低头不言语,感到周围寂静起来,心想萍姑与这条老街真有点不相称呢,她长的那么好看,怎么能来这里卖报纸呀!可萍姑的脸上并未显现出难为情,她美丽的面容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说道“我猜,你们准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吧!”
“嘿嘿,大姑要是问了,你就说是在门口街上正好碰见咱们的,”小阳哥笑着央求她道。
“就你鬼精!”说着萍姑用手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小阳哥的脑门。
“嘿嘿,萍姑我和芳君都转悠了大半天了呢!”小阳哥说道。
“渴了吗?”萍姑问。
“真渴了!”小阳哥答道。
萍姑笑着说“走,咱们去买雪糕吃。”
“我不要!”我撇了一眼小阳哥大声说道,“就你爱吃嘴,跟没吃过什么似的。”
小阳哥不理会我,他跟着萍姑去买雪糕了。萍姑买了两根,递给了小阳哥一根,他接过雪糕冲着我做了个鬼脸儿,吐着舌头,可我偏不笑。萍姑把另一根雪糕递给我,我不接。
她说道,“芳君乖了,快拿着,一会儿要化掉了!”
我问道“你怎么不吃呀?”
“这些逗小孩子的东西,我才不爱吃呢!”她笑着回答。
我想起不久前一个推着自行车卖冰棍的老头走到我们大院门口,她想着法儿地叫她哥去买冰棍,结果冰棍没买成还被芙蓉骂“馋嘴丫头”呢。我盯着她的脸说道“骗子!”说完我眼睛里不禁涌上了泪水,我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我想起我妈说萍姑可疼我了,炎热的夏天里,我光屁股的时候她整日背着或是抱着我踱来踱去,她娘也疼她让她歇歇脚,可她就是不肯放下我呢。
最后,萍姑拗不过我,眼看雪糕要化掉了,只好自己吃掉,这样我的心才微微舒缓了。萍姑带着我们又逛了一会儿,我们走到城门楼处的那段城墙上,眺望远处,她又不放心地转头叮嘱我“这件事儿你不要讲给大院里的人们去听,也不许对你妈说!”
“你怕她们知道,还干这个!”我责怪她道。
“原先我进城是想要做点水果生意,可是需要攒本钱呀,现在我还能趁着卖报纸的空闲熟悉下这儿的环境呢。你瞧瞧,大家伙儿都在努力赚钱啊!我不觉得卖报纸有什么丢人的,凭劳动吃饭嘛!”她认真地讲着她的道理。
我感到了萍姑的变化,乡村岁月静好里的人儿变了。
这次洛城好像变得与我之前的记忆里的城不同了。以前城里的节奏是慢的、缓的,现在是吵闹的、急促的,如这街上穿行的人,一会儿功夫全变成了陌生的面孔。可萍姑说我们的双脚之下亘古不变的是古城历经沧桑的历史底蕴;是城门楼外河道旁的弯弯垂柳;是这座城池上空的日光星辰,它们是不变的呀。改变着的是时代、经济和人口,还有我们所未能知道的很多、很多新事物!
09
萍姑和我已经回到大院里了。
午饭后,我妈问起我洛城大姑家里的情况,我还是忍不住把萍姑在洛阳古城里卖报纸的事儿老老实实地讲给我妈听了。她惊讶极了,于是就把萍姑喊到我们房间寻问她这件事情,并嗔怪她道“我的天,你怎么去当起了“报童”呢!我的小姑奶奶啊!”
萍姑不回答我妈的问话,她望着我,一副气不过的模样责问我道“芳君,白白疼你了,嘴巴真不严实!”
我诚然是好心,说道“我就不让你去卖报纸,那是旧社会很穷的人才去做的事情呢,凭啥你苦,好过了芙蓉,”平时我是极看不惯芙蓉数落她。
“萍,芳君是心疼你呢”,我妈说道。
萍姑低下头,小声答道“嫂子,我只想着去赚钱呢!”
我妈劝慰她道“你想想,要是芙蓉知道你去卖报纸了,大姐没让你去工厂里上班,不但你大姐会被她数落,那时她还会小瞧了你!我去跟芙蓉说,这段时间家里快要收秋了,你先待在家中帮忙干农活儿吧。”
“嫂子,这事儿跟我大姐没关系,是我自个儿不愿意去工厂里上班,我想做点水果生意,得攒钱呢!我卖报也是想看看别人都是怎么做买卖的呀!”萍姑这次似乎很不在意芙蓉的看法,主意很定的样子。
“难得你一个女孩子有这雄心……可你正是寻婆家的时候,若是被男方家里打听到你在古城里卖报纸真会被人小看的!赚钱发家的事情,等你以后成家了再合计吧,俗语说得好“十八的姑娘一枝花”,可知道未出嫁的女孩子娇贵着呢,谁用得着你去大街上抛头露面干这种事情了”,说着我妈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可怜她的神情。
“芳君妈,在屋里不?”
“芙蓉,在呢”,我妈走出房门去迎芙蓉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哎呀,芙蓉,这是谁啊?”我妈问道,带着欢喜。
我跟萍姑闻听,好奇心促使我俩趴在窗户口去瞧那人。芙蓉身旁站着一名男孩子,高个子,直鼻子,黑亮的眼睛,头发梳得也很好看,他一笑起来嘴角一边儿会微微地上翘,看上去是个到咱们院里住段时间,二爷让我带他跟大家认识一下,以后凡事多照应些他!”芙蓉说完转身对着山西男孩子笑道“这是芳君她妈,你得喊她陈嫂子,咱这院里嫂子多,要用心记着,别喊岔了被人笑话呀。”
“陈嫂子好!”他腼腆地问候我妈。
“好孩子,快,快进屋里坐!”
“芳君妈,这会子可不行,二爷那儿还有事儿要跟他说呢!”芙蓉用手指着二奶奶的房间答道。
……
萍姑出神地望着芙蓉和男孩子离去的背影,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欢喜。
她问我妈道“嫂子,你说他来咱们这儿干啥呢?真像个学生!”
“瞧你去城里都炼成火眼金睛了?”我妈笑道。
“嘻嘻”,萍姑也笑了。
“你的事儿回头我跟芙蓉说,这会子别犯花痴了,快去家打听事儿吧。”
萍姑笑道,“哎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10
清早,我跟萍姑坐在大门楼外的小河沿儿上,她悠悠自语“怎样才可以遇上一位诚实富有的男孩子呢?”
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心想这个问题是深奥呢,她是咋想出来的呀,她理想中的那号人物恐怕只在哥哥给我买的那本《安徒生童话选集》的书里吧。
傍晚时分,萍姑与山西男孩子从地里收玉米回来,俩人坐在小河沿边上谈话,不知何故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我蹲在她们身边听事儿。山西男孩子说起了他家里的情况,还介绍了一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事儿。他老家与我们这儿不相同的地方甚多,如说的话,吃得饭…… 哪些习俗和习惯又不相同,彼此再说一说具体不相同在什么地方、哪个细节。两人对比下来都感到自己知道的东西更多了,知识也“渊博”起来。中间有人会加入他们的谈话,但大多时候那人说不上几句话便会走开了。
萍姑喜欢装饰类的物品。她从院里拿出一只长杆钩,她做示范教山西男孩子从一棵结满着“三角灯笼”果子的大树上折下来树枝条,一会儿他就折了许多。我们从枝上的“三角灯笼”里捋出来一把把如黑珍珠粒般发亮的“果实粒”,最后拿起针线将果粒串成手链和项链,我只要了一条小手链,剩下的都给了仙女一样的萍姑保存。
晚饭时间,小河对面土坡处的一户人家有人出来纳凉。青年人王军端着饭碗也站在那片“大花园”处,与小河这边的人们说话。萍姑了一眼王军,脸色突然沉了下去,她起身回大院了。我不解只跟着她也回去。萍姑十分厌弃地跟院里人抱怨起王军,说“瞧他那样子,居然当着女生的面儿赤裸着背呢。”
我便也跟着说“瞧,那么美个大花园子,风景都被他给煞下去了。”
众人听了都哈哈地笑我。
我妈说萍姑厌弃王军是有原因的,作为未婚的青年人应该是文明的,他那样的表现粗鄙且不礼貌,这是不学好,还以为自个儿是孔雀开屏呢。从这时起,萍姑对婚嫁方面的事已经上心了。
夏夜大家伙儿都清洗过白天的尘灰。
二爷在院子里头与几个男人喝茶聊天;孩子们在房间里写作业;女人们做点家务活儿什么的。
萍姑来找我妈唠嗑。
我妈问她“萍,还生王军的气不!”
此时萍姑似乎淡然了些,说道“嫂子,你看山西男孩子就不似他那样,不管天气多热人家都穿戴的整齐,多斯文啊!”
“那怎么能比呢!人与人是不相同的”,我妈劝慰道。
萍姑不再说话,她趴在桌前看我写字,并告戒我字写得不够工整了。追问,“快交代是不是偷听大人话了!”我就笑着问她,你小时候有我学习好吗!她便说自己也是学习好的,只是那阵子可没我现在的条件优渥呢。她又十分认真地在纸上写下几个汉字给我看。我乐了,说萍姑写的字果真名不虚传,确实极好看。她开心地笑了,夸我嘴甜,又说现在她要开始练字了,希望写字水平能更上一层楼。萍姑走后,我妈自言“萍不会真动心了吧!”妈妈有些猜疑她跟山西小伙子的事儿了。其实我都看得出来,萍姑喜欢那个山西男孩子呢。
11
连日,美丽的萍姑变着花样儿打扮起来,之前舍不得穿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一穿上了,干活儿时就梳起高高的马尾,闲下来便披散开长头发,再戴上时髦白发卡,当众让大家评判好不好看,一时间庭院里的女人们这个言,那个语的,围绕着她的穿着打扮讨论起来,好不热闹呢,这情境也吸引了那个山西男孩子的目光,他笑着直往她这边看呢。
有次大家团坐在大院树底下的草席上一起剥玉米穗子。有人问山西男孩子大学里的事情,他所讲的情形对农村人来说虽是闻所未闻,但大学生们到底过怎样的生活,大家自然愿意去了解。她们在心里似乎拿山西男孩子的模样去想象他所讲的天之骄子般的人了。萍姑不像她们七嘴八舌地说话,只静静地听着那些新奇的话,又望着讲故事的人儿笑!山西男孩子发现了,也会笑着回应她。我妈给芙蓉递个眼色,芙蓉就问山西男孩子,萍姑好看还是大学里的那些女孩子好看?山西男孩子望向萍姑笑而不语。众人只被芙蓉逗乐了。萍姑脸上浮起了一抹红,一直染到了脖根处。晚饭后萍姑来我家玩耍,我妈问萍了解山西男孩子的情况吗?萍姑说她知道一些事,要我妈听后不能再去讲给别人听,我妈向她保证不会乱说。萍姑才说出山西男孩子提起过一回他家里的情况,他娘很早就因病去世了,他爹是自杀的!
“啊,自杀,真的呀!”我妈惊讶道。
“这种话还能掺假,他已经无依靠了,他爹的后事还是二爷托嘱医院院长帮忙料理的,二爷曾给院长写过一封长信还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在医院上班的名额呢。他心中极为感念,便探望二爷来了。二爷知道徒弟不想连累他唯一的儿子,才选了“自杀”那条路,二爷心痛!念想全寄托在了山西男孩儿的身上。”
我妈听后感叹道山西男孩子是顶好的人,就是身世太可怜了。萍姑对此十分赞同。我妈又说怪不得往细处看,感觉山西男孩子处事儿比乡下孩子显出成熟,说他是个有心思的人,或许正跟他的身世有关呢。 萍姑听罢嗔怪起我妈,“议论这个干啥!又不管咱们的事儿。”
我妈笑了,问道“不管咱的事儿,我问你,喜欢他不?”
“哎呀!”萍姑惊慌得满脸通红。
我妈心中全明白了,又说二爷在山西当了三十多年的院长呢,定是有门路的!萍姑有些迷惑地注视着我妈,正要追问此话的深意。
门外传来了我哥哥响亮的喊声“妈,妈”哥哥推门进来,“妈,明天晚上十字街口要放映电影啦!”
萍姑和我妈的谈话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打断了。我们齐声问道“是啥片子?”
“《少林寺》”哥哥兴奋地答道。
次日傍晚,大院里的孩童们早早搬着凳子跑到十字街去占位子,有抬着一根长条凳的,也有抗着小靠椅的。我也紧跟着哥哥去生怕跑得慢落后了。沿路上风景如何之美全不顾得,因心急火燎要去嗅闻放映电影时发电机散发的那股汽油味儿,那可是电影的味道儿,不管你信不信。媳妇、姑娘们是最后去的。萍姑和我妈到的时候,天幕已黑,放映电影的地方早围堵的一片人山人海,所幸我和哥哥提前占到了好位置。电影快开映时山西男孩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专门跑到商店里买来瓜子和糖果给我们送来,分配完糖果电影已经开始,不方便再出去了他便挨着萍姑坐下竟把我给挤到一边儿去了,可凳子只够搁下我半个屁股,我只能坐在我妈的腿上看,后来就睡着了。
12
芙蓉亦是敏感的,她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介绍她亲戚家孩子与萍姑相亲,萍姑自然是不同意的。这几日她怄气不搭理芙蓉了,可她也不愿答理山西男孩子了,即便是两人在院子里碰见个正面儿,她也不跟他讲话,山西小伙儿愣在原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得罪了她,或者他感到很是“冤屈”吧。因萍姑没给芙蓉留面儿的事情,惹得芙蓉心里很不舒畅,她不服气地向我妈吐槽说萍不愿意就算了,搁着呀,摆几天脸色给她看吗?又说萍太拿自个儿当姑奶奶了。说完她还不解气又凑上来小声跟我妈说道“我猜,这萍是看上那个山西男孩子了,她心真大,只想着攀高枝!”
我妈不悦地答道“别那么说,她可是你亲妹子呢!”
芙蓉脸一扬,悠悠道“她是我男人的亲妹子,我可不敢当呀。”
我和我妈都有点鄙视起芙蓉这副样子,便不理她了,她无趣地坐了一小会儿便回房里了。
山西男孩子在大门楼处又碰见了萍姑,或是他故意在那儿等着她,他问道“萍,我去古城买东西,你有啥需要我要带回的吗?”
“没有”,萍姑冷冷的低声答道。
“痛快说吧,你这是咋了?……这些天都不愿跟我说话了”,他拉住萍姑的胳膊问道。
萍姑挣脱开他的手跑进了房里,留下他呆望着萍姑的房门,最后他走了进去。我担心着萍姑,也跟进房里。萍姑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山西男孩子在房间里站着,见她一直不说话,就走过去坐在了床沿儿边上问她“萍,是不是,咱们走动太近,你听到别人说什么了!”
萍姑听他这么说,便起身坐起来,倚靠在床头上望着他。
他又说道“若是这样,你也莫往心里放,咱们又没做什么事!怕什么呢。”
谁知他这么一说,竟把萍姑惹哭了,萍姑喜欢他,只有很喜欢一个人时心间才会产生出莫名的委屈呢。他当然知道萍姑的想法,他也是喜欢她的。此刻他感受到萍姑的委屈,心也难受起来,低下头,竟不知如何劝慰是好,低语道“萍,你别哭了,好吗?”
萍停止流泪,抬头痴痴望着他的脸,希望他能说些别的什么,可他心里希望萍姑也能像他一样什么都不要说出口!而热烈单纯的萍姑自然不会如他一般沉默下去……更不打算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去呢。
“我喜欢你?”萍姑小声问询他,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此时,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说喜欢他,他很难不去做出回应了。“萍,萍……我也是的!”他大胆了一回肯定地答道。
照这样子说下去,大概我亲爱的萍姑心中会得一个满意答案。可事情发展是这样的。自此后萍姑活跃起来,她买来毛线一个晚上就给他织好了一条雪白的围巾,清早就迫不及待地拿给他试戴,他脸上流露着十分欢喜的神情,却又心事重重地说道“萍,以后不要织了,这样一针针多麻烦呀,不要这样费力气“你不喜欢是吗?”
山西小伙儿又十分肯定地回答自己很喜欢萍姑,一时间萍姑又变得开心起来。此后她更乐意去照顾他,他却感到日益沉重起来,他一边回应着萍姑,一边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有天山西男孩子来找我妈诉说困扰,说他将要回山西到医院上班了,而萍是没有正式工作的,将来结婚不能组建一个双职工的家庭,这真是个问题呀,而且现在他又一无所有,连父母都没有了,若带萍姑走,萍的母亲又怎么会同意啊,她哥嫂也是不会同意的,又提到了前些日子芙蓉还逼着萍相亲的事情。听了他的话,我妈理解他说的全是大实话,又感到他是没有勇气承担的。可他又说这不是他没有勇气,是他懂得合适比爱情更重要,虽然他们彼此吸引,但目前却并不适合结婚。然而我那个单纯的萍姑却想不到那个层面上,她的热烈,勇敢只停留在单纯的爱恋上。我妈找了个适当的时间将事实告诉了萍姑,她伤心地哭了好久!我看着伤心哭泣的萍姑心里着实气得慌,就蹬蹬蹬地跑到二爷家里,东找找、西寻寻想要当面质问他。
二爷看见我,问道“芳君,你在找什么呢?”
“二爷,我要找那个山西男孩子!”
二爷看着我涨红的小脸说道“咦!他咋能惹住你了呀,你找他干啥?他在大门口那儿呢。”
我听了二爷的话,又蹬蹬蹬地跑到大门口去寻他,果然见他正坐在小河沿儿上吹口琴呢,可这次他似乎吹得跑了调,怎么听着里头都带有一腔哀鸣似的。平日里,萍姑很喜欢听他吹口琴,会痴痴地望着他,不知道是在听曲子还是专门在看他呢,因为萍姑喜欢,我也会听他吹。此刻我生气地盯着他,心里想现在萍姑正在伤心呢,他这不是明显要吹到萍姑的心坎上去啊,这琴声带着呼唤,带着蛊惑……又在诱惑我亲爱的萍姑了。
他看见我,停了下来。
我质问他道“你为什么要把她气哭,她哪儿不好了?你想想,她多好的人啊,长得好看,心眼又好……”我越说越伤心了。
山西男孩子的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13
剩下的日子,山西男孩子尽心帮着萍姑做事情,他想获得她的宽恕吧。萍姑渐渐想通了些,脸上又展现出了笑容。可两人相处与之前比,少了丝客气,多了点儿生疏。明亮的月夜,房间里被电灯照得通亮,萍姑坐在我妈身边学着做鞋子。她想送给心上人一双她亲手做的鞋,希望在分别的日子里他能记念起她的好。萍姑只敢来我家里面做针线。有时我像做梦似的听到我妈对她说“萍,鸡都叫了,回去睡吧,天快要亮了。” 真心喜欢一个人,心里便只想着他能好!萍姑就是这样子的。
我妈和芙蓉为他们之间产生的那丝懵懂的真感情而担忧,生怕俩人在分离阶段会做出什么出格的傻事,更怕他带着萍姑私奔去了,若真那样,一时随了心愿,等情感过了那个劲头,受苦的往往是女人呢。万一将来因为双职工的问题他抛弃了萍姑可咋办?虽不好说但现在就有现实的预兆呢。中年女人们已经历过婚姻,故而思想往往会更加全面和复杂。人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值得去豪赌,何况那是一个俊美女人的青春年华,青春的珍贵、短暂真如早春里的酥油雨转瞬即逝。这些天我妈和芙蓉格外留意着萍姑的动向,同时又无比同情起她了。
晌午,萍姑来我家告诉我妈,山西男孩子邀约她去相送他,二人还约定会一同到洛阳古城的照像馆里照像,一定要留存个纪念。倘若她母亲那天要问起她上哪儿去了?还请我妈给她打着掩护。
我妈一寻思这样不妥,就对萍姑说道“我和芙蓉跟你一块儿去吧,咱们一起照相,这样你母亲才不至于怀疑你们进城的事儿,以后她就是发现了照片也不至于会烧掉,只说是大伙儿相处得当才照像留念的,你母亲又能说些什么呢。”
萍姑没有反驳我妈这个提议,她表现的很是平静,似乎没有诧异我妈怎么突然对他们二人相送这事儿如此热心肠,但我知道,我妈的心眼子是想要看着萍姑,担心他们私奔啊!
山西男孩子走的那天,天空原是晴朗的,后来又湿濛濛起了大雾。
清晨,临出门时萍姑才对她母亲说有些衣服还在洛阳城里的大姐家,要和大家伙儿一路进城去拿回来。她母亲板着一副冷面孔,瞪着两眼看了看芙蓉,什么也没有说。芙蓉前日里雇的那辆汽油三轮车早早就等候在村口了。路上萍姑和山西男孩子都很平静,话也不多,耳边风“呼呼”地吹着,远远望去,长长的路被雾霭淹没,仿佛没有尽头。大家商议着去一家叫“故乡照相馆”的地方照像,说那家照像技术好,照像馆里的掌柜是个老师傅呢。等到了照相馆,大家似乎忘记了是来送别的,都兴奋地有说有笑,还十分仔细地又打扮了一番呢。出了照象馆我们一起去饭馆吃了顿午饭,吃饭的时候也算平静,芙蓉和我妈想着应该没什么事故发生了。可到了车站后,不得了了,萍姑似个小孩子一样拉着山西男孩子前所未有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山西男孩子也抹起了眼泪。这样的情景看得我妈十分难受也跟着垂泪。芙蓉现在说话也不似往日里那般刻薄了,她劝萍姑道“小姑奶奶,咱们相片也照了,也来相送他了,以后还能通信呢是不是?不至于整成个生离死别啊。”话虽是这么个理儿,长大后我们会明白,在人世间,有时候明明所爱的人好好存活在人世间,却偏偏像死去似的,此世间再无你我,全留在了记忆中,日后只要想起来那个人心就会隐隐作痛。我很想装出大人的样子去安慰我亲爱、可怜无助的萍姑,可没等到找出什么适当的话来,我的眼泪便也跟着她们的眼泪流了出来。那时我还小并不能更深层去理解这样的分离是一种怎样的境地,但只要我的萍姑伤心我便会伤心的!
14
我妈嘱托我爸去洛阳古城那家“故乡照相馆”取回了她们的照片。晌午,我妈把萍姑喊过来,将照片拿给她。
她闭上眼睛将照片贴在胸前,又双手举起极仔细地看了又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道“嫂子,那天我真不应该穿着那双高跟凉鞋,你瞧一只脚站在外面都露出袜子里藏着的脚指头了,真难为情呀……”她又说我妈当时为啥不提醒着她呢。
我妈说其实她呀俊得很,别人那里顾上瞅这个的。
她仍担心地说道“他收到照片了一定会笑我吧。”
……
突然有人喝道“想干啥呢!”
“你们是干什么的!”
……
这是我爸和芙蓉男人的声音。
我们娘仨儿在房里被院子里的喊叫声给唬了一大跳,我妈首先冲出房门,我和萍姑也跟着跑了出来。
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门楼下面站着几个拿家伙的男人,他们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看到其中有一人,中等身材,长脸大眼,正是前些日子午后向我们打听二爷家里几口人的那个男人,记得当晚我妈就跟景萱确认那人是她的丈夫了。
大院里各家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站在了二爷的身旁。
那几个拿家伙的男人原是要直接冲进二奶奶房里的,被正在院里干活的男人们看见,跑过去将他们堵在了大门楼处,他们见院子里涌出来许多人,不再硬闯就这样双方对恃着……中间那个年长的高个子汉子走到前面,朝着二奶奶家的房间里望去,满是疑问地说道“我们几个都是练过把式的,一手能对付三五个人不成问题,今天把人给交出来吧?”他说着还抖了抖那只满是肌肉的肩膀子。他的话让院里的媳妇们不淡定了,大家都惧怕自己的男人吃亏,更怕这伙人万一出刀子会搞出人命来呢,不禁神情紧张起来,院子里变得异常寂静了。
这时,芙蓉男人硬气地大声说道“我们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谁敢硬闯!”
“呵呵”,高个汉子冷笑了声,用手指着景萱的丈夫,用眼睛看着景荣冷笑着高声说道“我们是得了确切的消息,他的女人就在里面那户人的家里!”
芙蓉凑过来对我妈小声说道“前些天他们私下找景荣交涉过,没得结果,今个儿这是带人来硬抢了。”
我妈点了点头,用胳膊肘碰了下芙蓉让她别再说话了。
景荣平静却不示弱,用眼睛冷冷地盯着那几个男人有点儿哽咽地说道“要是今天在这里找不出来人呢!我还担心着妹子是不是被他给活活打死了,还得找他要人呢!”
“呸!”景萱的男人狠狠地朝景荣啐了一口。
他的举动惹得院里的男人们想上去揍他,被二爷给喝住了。
二爷大声说道“她人确实不在我们这儿的,你们不信,今天要是寻不出来个结果,是要扭送你们进局子里的,这可不是旧社会,还想凭力气砸抢不成!”
高个汉子大声答道“人家是夫妻嘛,男人喝个酒,家里偶有个打闹也属常情,谁家里一年到头还不生个闷气呢,你们既然是亲戚,这样子拘着人,拆散他们夫妻,就先是不对的!”
二爷听了此话眉头一紧,却并不理会这人,他走向景荣的男人问道“我原先多次听说你贪吃酒,打你媳妇更是常事,每次下手又重,是她自个儿打心里不愿再跟你过了?且也闹过几次的?”
男人听了二爷的话,脸上显出了一丝和气,解释道“景萱,她是一时生我的气而已,我们夫妻多年了,也是有感情的,况且咱还有个可怜的孩子呢,我有不妥当,见到她后会当面跟她赔不是,下跪磕头我都行啊!”这会儿,男人的神态,衣着,行为看上去真真显出了一副可怜相,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骄傲呢。
二爷似乎对男人的哀求有了一丝怜悯,放软了语气说道“她人定是不在我们家里啊,我问你,若是她铁了心不愿见你,非要跟你离婚!你想如何呢?”
男人惊愕地抬起了头,说道“啊,我不会离婚的,不会的,绝不会……她!她就是告我,我也不会离婚!”他竟跌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男人这一哭,倒是灭了与他同行那几个男人的嚣张气焰。
高个汉子喝道“站起来说话吧,看你那点儿出息,她若是铁了心眼子要跟人跑,咱还不要她了呢。就是你的孩子她必须还给咱家,那可是咱家的根儿。”
男人好像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仍旧呜呜地哭着……似个妇人态。
二爷说道“今个儿你先回去吧,想一想这事儿该怎么办合适。”
男人并不肯走,一直等到了晚上,院里的媳妇给他端来了饭让他吃,高个汉子一把夺过去,将饭碗摔在了地上“砰!”的一声响,摔得乒乓粉碎。
他们愤然地拖着男人离开了。
那些人走后,二爷又叮嘱景荣离婚这种大事万不可草率,叫她明天再仔细去问问她妹子的意思。
景荣口中念道,“我们的母亲就是因受了景萱婚姻的闲气才去世的,这婚是定要离的!”
芙蓉也对我妈说,景萱嫁给大鹏对她们姊妹来说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15
翌日,景荣喊上我妈和芙蓉去看望景萱。
景荣将景萱丈夫带人来闹事的情况又给她讲述了一遍。景萱听后细长的眼角浸出了泪水,泪“吧嗒、吧嗒”掉在了她女儿乌黑的头发和红彤彤的小脸上,女孩儿不安起来扭动着身子哭了起来。
突然我也想哭了,因怕被人取笑只好强忍着。
景荣见景萱垂泪便说道“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别一副纠缠不清的样子了,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恋,他见到我都跟见着仇人似的呢!”
景荣又说道“这亏吃了几次了?你自个儿心里要有数,这回断不能再听他的许诺了。”
这时大鹏的嫂子端着一大盘子刚清洗好的新鲜水果走了进来,她热情地招呼大家吃水果,说道“水果鲜着呢,是大鹏今天专门跑到早市上买来的!”
芙蓉忙称赞大鹏人好,又哀叹自己没有如景萱一般的好命!她转身问景萱道“妹子,你说呢!是不是?”
景萱闭合着嘴唇,像有什么要说而一时又说不出来似的,大概在此刻她并不能完全讲出真心话。现在想,景萱被姐姐劝说时一言不发的情形,或她心里也盘算过结果,她不争气的丈夫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若这次她心软,她男人难改变,生出事非,以后恐将再无人愿意为她出头了,或是她又想到大鹏叔待她确实极好,为顾全大局,才由着众人去说吧。特殊场景下的沉默是一种复杂心理活动的呈现。自古人生难得两全法,任何事情的发生都具有两面性,幸和不幸相互掺杂、转换,此吸她只能由着事情往前走了。
景荣从大鹏家回来,告诉二爷她们都合议好了,次日就去区法院起诉景荣离婚的事情,并让院里头能说会道的芙蓉嫂子到法庭上当证人。芙蓉却说自己真没上过法庭,心里忽闪的厉害呢。二爷心里明亮,说景萱寡言少语的,说不出个究竟来,与芙蓉比相差八百个心眼子呢。
二爷转而感叹道“如今这社会虽是进步了,已不比从前了,那时候隔壁五奶奶被老王打了三十回都打不走,因为啥?舍不得娃啊!”
“舍不得娃啊!”景荣闻言脸色竟变得苍白了。
显然当前的情况已经不完全随着具体那个人的心意发展了。事情沸沸扬扬到了尾声时,已是旧历年底了。
春天,法院判离。
16
门前在冰面下沉寂了一个冬季的小河流里的水又在暖阳中焕发出了生机;河沿儿对面“小花园”里的树又分别开出了黄花儿和紫花儿;荆条木的枝干也变长了;门前的椿树打着弯儿的芽儿已长成了舒展的阔叶儿,呈现出绿澄澄的一派繁茂景象了,大院里的房子也在碧梧翠姿中增添了一些韵味儿。经过去年冬天的沉淀,这院子里的人们现在真是一团暖和气啊。她们开始忙着讨论大鹏叔与景萱的婚事,待确定好日子,便筹划着提上日程了。大鹏一家人极高兴,景萱依然寡言少语。芙蓉说大鹏现在有了媳妇,这样一个大好事得给院里的人们买好食好酒。
“嘿嘿”,大鹏叔笑容很长很长,肯定是乐意阔气一回呢。他答应下会雇车带院里人下洛阳古城采购去,顺道儿解解眼馋去看牡丹花会。
今天阳光很稀薄明亮,汽车载着人们的希望,在路上奔驰得特别快。大人、孩子们喊道“下洛阳城喽”,还有人吹起了哨子。
我看见公路两旁黄色的蒲公英花都开放了。
我妈笑着问大鹏叔是啥时候喜欢上景萱的?大鹏叔说第一次见到景萱时就喜欢上了。景萱听见低下头、浅浅地笑了。
我妈又故意说笑起大鹏叔之前相亲的囧事,说有次给他介绍对像,重要的见面场合他竟表现的极小气,半场跑掉连中午的一顿面条子钱都不愿付呢!没想到如今遇上中意的人,竟是这样大方!车上的人们大笑起来,都笑出了眼泪花儿,大家自然知道真正原因并不是大鹏叔小气,而是大鹏叔被对方的长相给吓跑了。
芙蓉又问大鹏景萱那天晚上穿着啥颜色的衣服!大鹏叔答不上来。芙蓉就笑他说一见钟情不比细水长流好,日子要一天天珍惜着去过的。
更准确地说,当时大鹏叔觉得景萱可怜吧!他记不得她当时具体穿什么样式的衣服,或许是那天晚上夜深了没看清楚,又或是当时情形紧张并未去留意呢,但那晚,望见她第一眼他真觉得景萱着实令人怜爱。
洛阳古都,也是一座牡丹花城。牡丹雍容华贵,大朵的花像扇团子,粉嫩粉嫩的一丛,或是红彤彤的一簇,还有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大伙儿与游人们混在一起了,全都在议论着花儿。景萱或是许久未出门了,或是牡丹花的高贵可以让人们将俗世的烦恼抛去,她不禁也放慢脚步留恋其中,终于景萱露出了笑容,眉间淡淡的悬针纹再也不见了,现在她是幸福的人。
看完了牡丹花会,大伙儿又簇拥着大鹏和景萱去街道上的门店里买衣服,路过百货商店的门口,大鹏叔特意跑进去为我和景萱的女儿买来了许多桔子瓣糖,很甜且有嚼头,我边吃边看着她们七嘴八舌地给景萱参谋着……应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配什么样式的鞋子,这一件款式要比另一件更好看呀,景萱现在是个新娘呢。大鹏叔很有心,他还给景萱的女儿买了几身新衣服。景萱若是说哪件好看,大鹏也跟着说好看。芙蓉一个儿劲儿地夸赞景萱的命比她好呢。因这次进城趁车十分方便,大家又买了一堆平时不怎么用得着的零碎物件。
下午变天了,风呼呼地吹着,还吹起了沙土,真是迷了人眼,这是洛阳古都春末夏初常有的天气。因为天气变化,因为不合时宜的风,吹散她们的头发,沙土蒙在了人的脸上,女人们便骂道,这鬼天气,是又想作妖干啥子呀。趁天还亮着大家又沿着原路返回了。景萱和大鹏抱着孩子跟我们一起先回到了大院内。媳妇们回到房里将各自家里的电灯打开,顿时院子里明亮了起来。站在院子石屏风前的景萱,忽然受到了惊吓,她“啊!”一声尖叫,抱着孩子向景荣的房间里飞快地跑去。
大鹏和众人往景萱受到惊吓的方向看去,见大门楼后面窜出来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景荣辨认出来后惊叫道“他们家来抢孩子了!来抢孩子了!”但这次,众人看着眼前发生的情形,无措地站在原地。男人的母亲对着景荣吼道“你说谁抢孩子!法院将孩子判给了我们家,你们还要拘留着我家的孩子不成,今天谁敢挡着,我就撞死到她跟前!”说着他们向房里冲去。
房内乱做一团,他们与景萱争抢拉扯起孩子。景萱不停地哭喊,死死地抱着她女儿不肯放手。男人的母亲发狠地说道“我们家有法院判的文书,没良心的,你快松手!”小女孩已经会走路了,比刚来的时候长大了许多,她并不认得要带她走的两个人是谁?定不肯跟着男人走的,她的奶奶一边掰扯景萱的手,一边喊叫着女孩儿“宝贝儿、心肝儿”。可是这场景真给小女孩儿吓坏了呀。一会儿房间就挤满了人,我便看不见了,只能默默念着,他们不要把小女孩儿抢走了。人堆里传出来了一场撕心裂肺、混乱的哭叫声,让大院里的人们感到十分难过。这回人们没办法再去帮着景萱抢孩子,大家都知道当时是经法院判过的,早晚孩子要归还给男方家里的。我焦急地扒着大人的腿往里瞧,见大鹏叔也无好办法,只能在一旁紧紧地护着景萱生怕那个男人打住了她。好一阵闹腾后,男人先抱着女孩儿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女孩儿的双腿猛烈地扑腾着,像是被捉住受了惊吓的小鸡,哭得都快没气儿了。男人的母亲紧跟着跑了出来。景萱和大鹏也从屋里跑了出来。媳妇们跟着他们也从房里跑了出来。众人出了大门听到男人的母亲回头骂道“你跟男人跑吧,她长大了是不会认你这没良心的人。”男人母亲的话像刀子似的扎在景萱的心坎上,她疯了一般地追……大家拉都拉不住她啊,她一直跑到那座雕刻着玉兰花儿的小石桥处,跌落在了地上,当初她就是抱着女儿从这座小石桥上来这里的,可现在只留下她了。因极度地哭泣使景萱几乎快要昏死过去。众人围拢着她一起坐在地上,几个媳妇将她的身子托起来,她缓过劲后仍然在不停地哭啊。景荣,芙蓉,我妈、二奶奶也哭得跟泪人一般,这是女人做母亲的共鸣引发起的悲愤。大家劝慰了景萱许久,说女孩儿长大了自然会来找她的,又说日后定会嘱咐熟人去看望孩子并会将见到的情况如实地告诉她,众人又说孩子的父亲和奶奶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女儿等等一些宽慰她的话,或是折腾的没了一丝力气,景萱方才渐渐平复了,喃喃地说道“这是命啊,这是命啊!”
这晚二爷坐在大门楼外,跟院里的男人议论起那女孩子的父亲,说纵然有孩子牵绊着,男人身上的问题也是改不了的。景萱改嫁给大鹏,二人都可改命呢,怎么想这都是划算的,只是……苦了那个孩子了,二爷说到这儿,不禁感到心口堵得慌,一会儿又疼得难受。等众人回到屋里,已快天亮了。
尾 声
天空中又下起了雨,这是今年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雨,雷声轰轰隆隆的……闪电噼里啪啦……大门楼外的椿树折了一枝大树杆,哥哥爬到树上把搭在上面的部分给砍断了,几个人将其拖到了小河沿儿处。我们踩在大树杆上晃悠着,嬉闹着……
哥哥趴在椿树上喊我过去,让我把树下的白铝盆子递给他,我问他这是干啥呢,他说树杆上面的分叉处密密麻麻长满着一大片的木耳菜。这个小喜悦是我们意外的收获。
女人们㧟着篮子、端着盆子在河边清洗泥巴鞋和脏衣服,水面漂浮着孩子们折断的黄柳枝,或用爬地草编织的草绳子。
我妈也在河边洗衣服,她让我哥把采来的木耳菜分给院里人。哥哥送完木耳回来告诉我妈说二爷生病了。我妈又赶紧回房里拿了些土鸡蛋跑到二奶奶家去看望了二爷一回。
大院里掌事的二爷病了好一阵子啊,一直度过盛夏到了早秋,二爷的精神才好了起来。
这日一大清早邮递员就往大院中送来了一封挂号信,这是一封寄给二爷的信。二爷给二奶奶念信的内容,原来是山西男孩子寄来的信,他在信中除了很关心二爷和二奶奶的身体以外,还告知二爷了一个喜讯,近来他找到了一个颇为理想的结婚对像,是个女护士,两人在同一家医院里上班,并且他已经征得女方家长同意会在这个旧历年底定婚!在这封信的末尾他又问候了庭院中所有人安好,当然也包括我最亲爱的萍姑了!
山西男孩子传递来的喜讯,一个上午就传遍了整个大院,萍姑知道他写了信来,但却是在中午才得到了心上人要定婚这个确切的消息。那时她正在给院子里的树浇水,我妈站在屏风前给她打招呼,她表情沉静,低垂着秀丽的脸庞并不说话。
我妈说道“萍,听说他找了一个小护士呢。”
“嗯”,萍姑应了一声,身子一颤,洒水喷壶掉落在地上,迸溅出的水花儿刚好打在屏风图里仙女的脸颊上,仙女流泪了。
我妈赶忙走过去捡起洒水喷壶,听见萍姑小声说道“嫂子,知道了!”萍姑转身拿起屏风一旁石桌上芙蓉削了一半的土豆,飞快地给土豆削皮,一不小心她竟将手给划破了,血不停地流疼得她哭起来了。
我妈赶紧上前给她抱扎伤口,叮嘱道“咱搁着这样伤自己吗,并不值得呢。”
萍姑垂下头低声说道“……如他心愿,是双职工家庭了,我不怨他!”猛然间,她昂起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庞,问我妈道“嫂子,我攒得有钱,你再借给我一些吧?”这次我妈没有再去问寻什么,爽快地答应将钱借给萍姑。
晚上萍姑便开始收拾起了行李,她要去洛阳古城里做水果生意,且下定决心要大干一场!她说虽然她进不得体制内但能靠做生意致富去改变命运啊!这时期中国改革开放的春风正猛劲儿地从沿海吹向内地!我们都预祝着美丽、坚韧、热情的萍姑能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梦想成真!
那个秋季的清晨,薄暮微稀,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中,农田里的玉米、芝麻、稻子的果实香味儿,萍果的甜味儿,甲虫的腥味儿,马粪的草味儿,泥土的清味儿,古都乡下这些充满生机的气味,酿成了一年里的收成。人们带着收获的喜悦又将走进冬季,冬会结束在第一场春雪里,又到来年,我最亲爱的萍姑也将走过这丰美的四季,迎来属于她的春天!
三月,春天来了。
大门楼外的草籽发芽了,暖和的太阳也转回了,大院里头的人又稀少了,年轻人都进洛阳城里打工去了。身姿窈窕的景萱也在大鹏叔的照顾下日渐丰腴,我妈说她是怀孕了,还说起了旧历年底那次景萱跟着大院媳妇们一起去集上赶会的事儿。在拥挤的街道上,景萱最先看见众多人里她那个小小的女儿了!她的奶奶正在摆摊卖针线、鞋垫、袜子等零碎物品,她女儿就在她奶奶身旁玩耍。过去一年了,小女孩儿又长高了许多!景萱去买来了一双红皮鞋和一些好吃的食物,托嘱我妈送过去交给孩子的奶奶,寄希望孩子奶奶能够接受。景萱怯生生跟在我妈身后,目光炽热地看着她女儿,小女孩似乎是认出了她,她望着眼泪汪汪的景萱一言不发低下头去。她奶奶并不接受景萱的这份情意,生气地赶我妈和景萱走开,并将红皮鞋和那些食物扔了回来,这举动惹得街上路过的老少人们都停下来看热闹。景萱不停地哭却不敢再上前去。她的女儿看着那双被奶奶扔出去的红皮鞋撅起了小嘴巴。于是我妈拉着景萱远远地大声问那个女孩道:“这个人是你妈,你记得不!她是你亲妈呢!”女孩子就又抬起头痴痴地望着景萱了。
我妈常感叹说:“那样子多像芳君有时候望着我的模样呢,真是让人心疼!”
景萱回到家里病了一场。
这事情之后,人们再也不当她面儿提起她女儿了。
清早我睡醒后发现自己突然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一圈,胸口隐隐地涨疼,我告诉了妈妈,问她是不是我也生病了。
我妈笑了起来,说道“我闺女是要长成个大姑娘了呢!”
我脸上一热不禁绯红起来了。
我和小孩子们跑到那座雕刻着玉兰花儿的小石桥旁边,从柳树上折下来细细长长的柳枝,拧成哨子,制成各种“咪咪”(俗语里的称呼)吹得极响,还有人用手指夹着两片儿柳叶儿吹,每个人的脸都涨得通红,因哨子有粗有细,那声音便有高有低,我玩得兴奋起来也就不觉着胸口涨疼了。春天很短,转眼间又不见了,我想春天准是在这儿待腻歪了又跑到别处消遣了。整日忙着耕和进城打工的人们是顾不得细看春天真正的样子,对大人来说只是一个季节又过去了。
“洛阳吹别风,龙门起断烟。”故园的春天终会过去,故园的春天又终将会到来,洛城故园又会发生多少新的故事呢?
如梦如烟的往事洋溢着欢笑
那门前可爱的小河流依然轻唱老歌
如梦如烟的往事散发着芬芳
那门前美丽的蝴蝶花依然一样盛开
小河流我愿待在你身旁听你唱永恒的歌声…
让我在回忆中寻找往日那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