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阳高悬,万物皆静,阳光漫过小院墙头,爬上了粉墙。几竿疏疏瘦竹的影子,便也仿佛水墨画般在墙上静静流淌起来。我倚坐于竹榻,蒲扇轻摇之间,风便从扇下徐徐而出,悠悠荡荡,拂过墙头竹影,那影子竟随之轻轻晃动,碎成点点星子,又复归平静。竹影的墨痕摇动,微风中似有竹叶低语,仿佛时光的细语,也在我心头拂过,牵引我向静处行去。

扇子摇动,送来的何止是风?更有我记忆深处那些遥远的夏天,那些被光阴浸得微黄的时光。那时节,母亲总在夏夜摇着蒲扇,扇去暑热也扇走了蚊虫,我伏在母亲膝上,母亲用清凉的细语,扇动出凉爽的晚风,也扇动出朦胧睡意将我温柔覆盖。如今摇扇时,仿佛又听见母亲轻轻哼唱的歌谣,低低回旋于耳畔;眼前亦浮现出邻家老人坐在门槛上摇扇纳凉的景象,他们半闭着眼,默然摇扇,仿佛正在数着日影一寸寸地消逝于阶前。
院外正有一方荷塘,塘中荷叶重重叠叠,铺展如碧色云海。我常摇着扇子,侧耳聆听荷塘的声音。风过处,荷叶摩擦,簌簌轻响;偶有蜻蜓点水,水波荡漾的声音便如微小的玉珠滴落;鱼儿跃起,又“哗啦”一声钻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荷叶,便又听见水珠滚落如碎银的叮咚声。待到骤雨突至,满塘的荷叶便如无数玉盘接雨,嘈嘈切切,声响清脆入耳,仿佛满塘翠生生的乐音,在天地间奏响着生命之曲。

雨停后,荷塘复归寂静,唯剩水珠从叶面滑落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水珠滚落,在塘里漾开圈圈涟漪,又悠悠然消散了。我的心随着水滴的节奏,仿佛也渐渐沉入了无边的空明里。
此时,偶有蛙声从角落浮起,又倏忽隐去;间或一二声鸟鸣,不知从何处飘来,又不知飘往何处。夜渐深沉,万物渐归沉寂。月华无声流泻,满塘的荷与叶,都披上了月白的银屑。一切声响仿佛都消融了,只余下月光与荷叶间最细微的私语,还有扇子轻摇的声音如时间之摆锤。

我继续摇着蒲扇,声音微乎其微,却仿佛在心上轻轻推了一下——那些竹影、荷声、扇风,原来不仅穿行于眼前的庭院,更早已默默凝结成我生命深处的印记。那些幽静清凉的声响,不单流漾在耳际,它们更是我们内心与永恒之夏相互辨认的密码;当扇风扬起,光影流转,生命便在此刻与天地低语中,得以无限舒展。
扇子轻轻摇动,扇动的何止是风?那扇面起伏,牵动的是岁月里深藏的印记。原来生命所历种种,最终都如这扇风竹影,如这荷上水珠——它们并非消散了,而是以另一种形态沉淀入心底的幽潭;待到风起扇摇,那些沉潜的声息便化作微光粼粼,漾开于水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