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个上午，我在打扫庭院。我扫得很仔细，连一小片落叶都不放过。院子里的树阴很浓，干着活也不觉热。
打扫一遍之后，又发现了一根又短又细的小木棍，静静地躺在石榴树旁边。我怪自己怎么那么粗心，先前竟然没有发现它。
我慢慢地弯下腰，准备用手把它捏起来，再扔到外面去。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它的时候，那根小棍的中间部分猛然拱了起来，开始运动。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条酷似木棍儿的虫子。我像触电了一般，一下子倒退两步，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心怦怦跳个不停。
在那恐怖的一刻，我同时想到了几种对付虫子的办法。——用脚踩死它。这是我常见的别人对付虫子的办法。但那会弄脏了我的鞋，更重要的是，那样我就得和虫子零距离地接触，它临死时的痛苦会通过第六感觉传递给我，让我难受。我从来不用这种办法对付虫子。——用石头砸死它。随着石头咚的一声落地，小虫子也一命呜呼。但如果石头落地后又发生翻转滚动，我将又会看到虫子的惨相。我还是不能安宁。这种办法我早就不用了。——用笤帚把它扫地出门，只要不在我家院子里，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是我最常用的办法。
这条虫子很幸运，我只愣了一会儿神，就决定赦免它。
我看到了树上其它的虫子。尤其是梨树上的一种毒虫，把梨树叶子都快啃光了，害得满树的梨子都停止了生长，像夏眠了一样。几个人都提醒我把虫治一下，但我怕打药时虫子突然晕厥掉在我的身上。那种感觉绝对坏过吃不到梨子的一千倍。
梨树叶子肯定比石榴叶子和樱桃叶子都好吃。这个结论是我从毒虫身上得来的唯一收获，而且还缺乏科学依据。
再看看掉落到地上的这条小虫子，浑身灰灰的、光光的，没有色彩艳丽的毒刺，没有狰狞的嘴脸。唯一能够保护它的，就是这身酷似树干的皮肤。它倒是有些可怜，甚至可爱。因为它不伤人。它只是依靠树来过日子而已。从未有扩大家族扫光绿叶的野心，也没有把自己养得肥头大耳的贪心。见到我，它做了亏心事一般，首先想到的是逃之夭夭，并未想到反抗。它不恶毒。
究竟是它干预了我，还是我打扰了它？
似乎，它的存在更有理由。毕竟树和虫子都属于自然之物，而我则是它们眼中的另类。从一开始有树，便有了虫子。它们既是一对矛盾，又是一对搭档。就像这滚滚红尘，人生、婚姻、事业哪一项不是矛盾中的搭档呢？你迷恋人生的蓝天白云，那你就得接受风霜雪雨的考验；你欣赏伴侣的优点，又不得不忍受他的缺点；你一边享受工作带给你的衣食无忧，甚至种种优越，一边发着工作压力的牢骚。如此等等，让你爱着也让你恨着。那么，在我享受树给我阴凉的同时，有什么理由驱赶一条从树上失足跌落的小虫呢？它本无意伤害你呀！
还是让它在我院子里爬吧。
一一选自梁俪千散文集《两棵树》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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