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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钟读懂一部世界名著”:文化快餐还是阅读平权?
中国作家网
2025-05-27 17:57:41

主持人的话

网络平台上,各种“三分钟了解一本书”“三分钟读懂一部世界名著”的短视频铺天盖地。这些“文学压缩包”在流量池中翻涌,正构成数字时代特有的阅读景观。有读者认为,经典阅读本应是灵魂的慢发酵过程,速读的视频介绍充其量只是把读者带到观光缆车上,大致看一下经典的轮廓,连走马观花都谈不上。也有读者认为,在阅读耐性日渐稀薄的当下,碎片化的导读能让从未靠近文学岸边的大众得以触摸经典的波纹,不是什么坏事。

“短视频式阅读”是否正在重构读者的审美认知结构?在短视频时代,普通读者又当如何面对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呢?本期“圆桌谈”邀请作家、评论家赵德发、李浩和王迅就此话题展开讨论。

主持人: 马兵 山东大学教授

嘉 宾: 赵德发 山东大学特聘教授 

         李浩 河北师范大学教授 

         王迅 浙江财经大学副教授


事从容则有余味

□赵德发

人类有讲求效率的习惯,这种习惯体现在方方面面,其中包括阅读。古人面对浩如烟海的书籍,曾通过编印选本的方式萃取精华,给人们提供阅读便利。借《唐诗三百首》以窥唐诗全貌,借《古文观止》以品古文精华,早已成为中国读书人的习惯。《增广贤文》之类的书籍,更是以短句的形式向学童和大众传达人生智慧,这些句子大多来自经史子集、诗词曲赋、戏剧小说以及文人杂记,雅俗共赏,传播久远。

文学阅读进入当代,提高效率的方式更加多样。我年轻时曾经读过多种版本的中外经典名著提要,通过较短的篇幅了解一部作品的主要内容,竟也读得津津有味。我还看过许多由名著改编的电影,觉得用一两个小时就“读”完一部长篇,真是节省时间。但是当我读原著时,却发现了许多没能出现在“提要”和电影上的东西,譬如广阔而斑斓的社会图景、复杂而有深度的心理描写以及由语言传导的别致韵味等,不免为此前的速读感到遗憾。

时至今日,读书方式又有新的变化,许多人热衷于看“说书”视频。“说书人”身份多样,有的是普通博主,有的是著名学者。他们在几分钟到半小时之内,就将一本书的主要内容讲上一遍,再加上自己的分析与评判。如果是讲已经被影视化的作品,还会配上有关画面,让作品更为形象。我看过这样的视频,觉得有的挺好,能让人快速了解一本书,获取有关的知识与信息。譬如,我对马伯庸的中篇小说《长安的荔枝》早就关注,很想知道“将岭南荔枝运到长安而不腐烂”这个大难题是怎样解决的,但一直没有抽出时间读书。在手机上偶然刷到讲这本书的视频,看过一遍便知道了。我想,怪不得这类视频风行,它在高效提升知识方面确实不错。但我后来看了原著,欣赏了作者对唐代官场状况与市井风情的详细描写、对人物的成功塑造、对情节的精心编织、对人生真谛的深刻揭示,觉得还是读原著为好。

通过短视频“读书”,今天已经大行其道。有些博主靠制作这类短视频成为“网红”,吸粉无数。有些作家也用短视频说自己的书,讲提要、读片段、谈追求,很多人为其点赞。但我也发现,有人看这类视频时很认真,有人却很草率,甚至将速度加快到1.5倍甚至2倍,在“叽叽喳喳”带有滑稽效果的声音中捕捉信息。而且,就连3分钟左右的视频也往往看不完,不见“爽点”“笑点”立马关掉。这也不能责怪他们浮躁,因为他们的确很忙,一天到晚忙于工作或学业,剩下的空闲时间也呈碎片化。他们只想通过短视频轻松愉快地获取一些信息,要让他们捧起一本纸质书一页一页慢悠悠地读,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至于我自己,以传统方式读书的数量也在大大减少。那些必须看的,我会买来细读;另外一些书,只是看看小视频、看看网上的有关信息,至多看看有关微信公众号发布的节选,大致了解一下就算了。手机的读书软件上有海量书籍,可以全文阅读,我也很少将它打开。我还安慰自己:年轻人讲效率,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时间有限,更要讲效率。

问题是,“效率”并不能和“效益”画等号,在读书这件事上更不能画等号。“说书”视频固然能够扩大受众基数,有利于作品传播,同时也降低阅读门槛,实现“阅读平权”,但是指着一片浪花说海,总不如引导读者潜入大海深处,感受泡沫与波涛之下的深沉暗涌。在那里,才会引发读者的深层思考,进一步了解这片海的特性与本质,还能让读者避免碎片化阅读、影视化阅读对于思维习惯的改变。我们要明白,人类经过千万年进化而形成的审美认知能力是多么可贵,如果一味追求高效而走向浅薄,不能获取以阅读提升思维高度的真正效益,将是人类的悲哀。新的媒介语境,应该带来审美进化而不是退化。一个人经常沉迷于“快餐化”阅读,会加速审美体验的“即时性”与“感官化”转向,削弱主动思考与文本解读能力,这其实是很可怕的事情。

明代大儒吕坤在《呻吟语》一书中说,“事从容则有余味,人从容则有余年”,又说“天地万物之理,皆始于从容,而卒于急促”。阅读这件事,还是从容为好。过去,好多人读书不带功利目的,只为愉悦、消遣,叫作“读闲书”。今天,有的年轻人也带着这种心境读书,美其名曰“精神瑜伽”。我觉得这个叫法实在高妙,因为瑜伽是一种需要以从容放松的心情而进行的健身养心方法,能达到身体与心灵和谐统一的效果。如果捧起书本,安安静静读上一会儿,让精神受益,岂不是一大乐事?

写作更要从容。就大多数体裁而言,必须从容准备、从容下笔。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写作,因为是大制作,更是来不得半点急促。尽管写出来可能很少有人读完全书,尽管可能会被人制成短视频“数言以蔽之”,但我坚信,长篇小说还有存在的必要,因为它的长度、密度、难度恰恰体现了人类对精神深度的不懈追求。因此,我们应持这样的态度:任由短视频铺天盖地,我自从容写来。唯有这样,才对得起时代,对得起自己。

是浮标,而非锚点

□李 浩

“三分钟了解一本书”,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有效有趣的“普及方式”,它大抵类似旧时报刊所做的“文学概览”或“新作扫描”,并不是什么特别新兴的事物,只是载体上的差别和更迭。它,在我看来也大抵是蒂博代“三种批评”中的自发批评(媒体批评)的一个新变种。正如自发批评、职业批评和作坊式批评(大师批评)各自拥有各自的“地域”“气候”“物产”和“居民”一样,“短视频式阅读”其实有着它存在的合理性,也是我们理解文学、对“那个文本”产生阅读吸引的有效补充途径。如果处在一种理想状态,如果这个短视频做得足够好,我个人倒也愿意听过它讲解之后“按图索骥”,寻找那些让我有兴趣的经典名作来读。

即使在专业的、职业的学院派批评中,类似“短视频式阅读”的做法也并不鲜见。不是吗?我们的文学史、历史和艺术史讲述,多数时候采取的基本也属于“短视频式阅读”模式。我们讲荷马、莎士比亚、歌德、鲁迅、老舍,基本上是概括和概览式的,毕竟如果每位作家、每部经典作品都“细读”,四年的本科教育大约也只能讲到“公元1000年”甚至更少……

我愿意这样思考和认知这个议题,“短视频式阅读”提供给我们的其实是脉络、梗概、思考倾向和艺术性要点,提供的是这部作品的启发点、启示点。它要唤起我们这些未曾读过这部作品的人的兴趣,提供那种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没有好好地梳理过、思考过的“错过的风景”。

没有任何一个宝藏会长得和藏宝图一模一样,藏宝图提供的是宝藏的地理位置,比如周围环境和它所邻近的山川、房屋及河流,而不是宝藏中的“可贵物质”。要想获得宝藏,我们还得顺着藏宝图的指引前去实地挖掘,并能真正有效挖出才行。对于文学来说,也是如此。大概不会有人在A地拥有了B地的藏宝图之后,就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成了“百万富翁”,他还需要太多的准备,还要使用种种工具并付诸实践,才能把宝藏真正地拥进自己的怀中。

是的,我们必须承认,在文学阅读中,一部分拥有了(甚至并非真正地拥有)藏宝图的人确有错觉,“听说了一部书”之后就以为自己了解、掌握了这部书全部精髓的读者大有人在,甚至这种现象已经弥漫至部分学者之中。我想,我们真正要警惕的,是主持人谈到的“三分钟了解一本书”其中可能的倾向:文化快餐化、碎片化。毋庸讳言,这已越来越成为一种具有腐蚀力的普遍倾向。它影响的不只是一个群体或一个国度,而是整个人类,是过度的“娱乐至死”浸入骨髓的某种可能后果。这个后果的危害性可能需要再经历十数年才得以充分显现,而且它的危害性不会止于文学,而是整个文明,我们整个共有生活都会受到它的摧毁和危害。你也许以为我是危言耸听,也许以为我是文学从业人员而过度地夸大了“文学的作用”,但我们可以从人类的文明史进程中得到类似结论。全世界对于文学和文学影响的看重也恰恰说明,在人类的试错过程中,早已发现和明确文学的重要性,它是难以忽视的。

我依然想要强调,“短视频式阅读”对我们寻找经典、寻找适合自己的经典大致有益,它是索引性、概括性的;但要让它成为“替代”则是错误和不明智的。要知道,“文学,真正的文学,是不能囫囵吞枣地对待的,它就像是对心脏或者大脑有好处的药剂——大脑是人类灵魂的消化器官。享用文学时必须先把它敲成小块,粉碎、捣烂——然后就能在掌心里闻到文学的芳香,可以津津有味地咀嚼,用舌头细细品尝;然后,也只有在这时,文学的珍稀风味,其真正的价值所在,才能被欣赏,那些被碾碎的部分会在你脑中重新拼合到一起,展现出一种整体的美——而你则已经为这种美贡献了你自己的血液”。纳博科夫的这段话极有启示意义。它提醒着我们,索引式的、概括性的“短视频式阅读”绝不能替代真正的文学阅读,文学的珍稀风味和真正的价值所在只有在充分的、耐心的、真正的阅读之后才能得到,才能发挥其“药剂”的性质,才会真正地唤醒我们对于人类命运共通的悲悯性感受以及对人的存在处境的切身思忖。人类的文明,其建立的支点应是爱和悲悯,是基于对弱者和更弱者的同情、理解和拯救之心——而这部分,更多地会贮藏于文学和对文学的敏感之中。

至于说,短视频时代还需要长篇小说吗?我的回答是:需要,甚至更需要。长篇小说提供的并不只是故事之长和篇幅之长,更重要的是,它会提供一种或多种思考生存的角度,会提供一种人类问题思考的“整体性”,这是其他文学样式、其他科学学科无法更有效提供的。而且,除此之外,那些经典作品的次要性好处至少还有,它考验着我们的耐心和敏锐,考验着我们的文学味蕾。而这,恰恰是短视频时代最大的匮乏。

文学短视频,优化是必然

□王 迅

在数字时代,短视频已经广泛渗透到日常生活场域,造就了全民参与的数字化生存奇观。短视频在高速网络技术赋权之下,广泛而深刻塑造着大众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是非常值得探讨的文化现象。移动短视频的内容生产、传播策略、传播效果、服务模式和营销策略等成为学界讨论的主要内容,而对短视频传播所引发的认知结构与审美思维的嬗变等深层次问题则缺少探讨。其实,短视频作为一种新的文化生产与传播方式,对受众的审美认知结构产生了深刻影响。

短视频作为文学的“变体”,是文学适应AI时代社会需求所做出的反应。从媒介功能来说,新型传媒作为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所说的“热媒介”,是文学被看见、被传播、被认同的重要载体。《人民文学》《收获》等期刊通过直播推广的方式,一度实现了纯文学的出圈。传统文学通过短视频可以扩大读者面,使那些被冷落的经典作品由“冷”变“热”,实现更大范围的传播。反过来,文学为短视频也提供了丰富的内容和创新的潜能,刺激了新媒体平台的繁荣发展。

随着科技的迅猛发展和生活节奏的加快,传统纸质阅读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这种冲击对传统读者来说是全方位的,它改变的不仅是阅读模式,还很可能对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产生颠覆性影响。根据学术界的分类,文学图书类短视频有五种模式:金句展示与朗读模式、内容解读与书评模式、轻知识科普模式、真人访谈与讲座模式以及剧情设计与演绎模式。无论哪一种模式,文学短视频都是基于网络文化语境而派生出的产品,一定程度上促成受众审美认知结构的嬗变。

在文学接受中,审美认知是基于认知心理学的概念,涉及知觉、认知、情绪和评价等过程。从根本上说,审美是主体基于心理状态认知事物、做出判断的过程。与传统追求永恒价值的文学审美不同,短视频作品属于快餐文化,在认知特征上是瞬时审美。这与20世纪90年代审美意识的世俗化转型所带来的游戏化审美活动一脉相承。无论是快手、抖音、B站,还是小红书,各种平台上推出的短视频掀起了以即时满足为目标的快速消费时尚。而经典文学对阅读的要求是深层体验和反复品味,以发现文本中所潜藏的韵外之致或味外之旨为价值追求。两者之间所存在的显在差异性,主要是审美认知关于“表层/深层”或“功利/非功利”的划分。

一般而言,短视频对文学经典的当代阐释带有很强的功利性,且属于表层化审美。以《红楼梦》为例,这部作品诞生以来的接受过程就是在不断重读和阐释中展开的,显示了经典的永恒魅力。而短视频《红楼聚餐》取材于文学经典,人物腔调和神态甚至服装都是对王熙凤、林黛玉、贾母等形象的模仿。严格地说,这种改编自经典文学的短视频应归入二次创作的序列,是对经典的解读与阐释。而从审美目标看,这种二度创作所指认的并非传统文学的深度思考和精神表达,而是以狂欢化和碎片化为特征,服从于即时性消费习惯的视听审美。这种止于“解压”的审美表达是大众化和日常化的,是忠实于现实感觉的功利化实践。而传统审美则是个体化和精英化的,基于以现实日常为基础创构出的虚幻图景,但其目标并非为了解决现实中的实际问题,而带有一种超越世俗的非功利色彩。

从叙事模式看,短视频容量小、时间短,具有以受众为中心的微叙事特征,在轻快、直观、零碎、短暂、震颤的虚拟框架下,形成了具有数字时代特征的“微审美”。经典文学往往重视情节设计与细节打磨,以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学效果。一般来说,经典文学是一种宏观化审美,是对世界的整体性把握,哪怕是后现代文学作品,也贯穿了创作主体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整体性思考。消费环节中,经典文学需要受众深度注意力的持续参与,而短视频则是碎片化的文本,更推崇某种极致的感官刺激和猎奇体验,或以身体审美形成视听冲击力。因此,文学短视频创作的关键是审美主体对刺激性信息的捕获与调适。这种刺激性源于猎奇搞笑、身体展示、经典符号等因素,是数字时代电子审美认知发生的重要动力因素。

审美意识中“思”的失落是网络时代信息技术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文学艺术在大众传媒迭代升级的过程中迎来了“艺术的技术时代”(吴秀明语)。在信息流冲击下,数字化微叙事往往以爆点前置和反复渲染的方式抓住受众神经,让其进入瞬间性和直观化的沉浸式体验。随着文学消费方式的变化,短视频创作为了迎合大众胃口而忽略了意义深度。社会认知结构与审美心理日趋变形,具体来说是从传统的积极主动式审美向消极被动式审美的转变,其结果是大众审美认知能力不断弱化。究其根源,追求直接和快速的浅表化审美风尚的形成,主要在于大众传媒意识形态对日常的大面积渗透,致使受众在对事物外在形式的投注中逐渐丧失主体意识,放弃对文本深层意义和内在本质的考察和探求。这种趋向显然与经典文学所追求的内向性与探索性背道而驰,是导致审美惰性的根源。

作为数字时代的新生事物,文学类短视频并非洪水猛兽,而是代表了一种审美的新形态。创作者的价值观能否顺应新时代人民的审美需求,是衡量其审美道德及其先进性的根本指标。创作主体须保有以人民为中心的责任担当和使命意识,思想性与技术性并重,打造短视频文化精品。美学理论家莱德尔认为,审美体验首先要在积极的情绪状态下才能实现。一方面,短视频如何摆脱同质化和低俗化,在受众的积极消费中实现差异化的审美体验甚而挑战性的审美体验,这是其完成自我提升的根本保证。另一方面,短视频如何通过优化,把握精髓,提纲挈领,有效充当文学阅读由浅入深的导读,这应该是实现其传媒价值的重要途径。

短视频对经典的改编和演绎,不但需要忠于原著的精神内核,还要讲究叙事模式的影像化和叙事角度的现代感。短视频《遇见祥林嫂》对鲁迅小说《祝福》改编,以当代女性的视角观察祥林嫂的悲剧命运,抓住祭祀、捐门槛、被迫再嫁和痛失阿毛等细节,既忠于原著,又不乏现代视野。在轻阅读、快阅读、浅阅读流行的时代,短视频平台消费无法代替传统的文学阅读,但可以打破“标题党”“打鸡血”的模式,走出算法推荐喂养机制误区,而借助其平台优势,让有品质的文学作品进入寻常百姓家,在文学消费与接受中实现其媒介正向价值的最大化。如此,短视频与经典文学互动,不仅能促进彼此的优化,同时也会改善社会审美生态。

来源:《文艺报》2025年5月26日6版

排版:单小菁

编辑:邓洁舲

二审:刘   雅

三审:王   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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