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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中篇小说选读 乡村志(八) 于德北
佟掌柜
2024-11-02 06:44:13
 #创作挑战赛六期#

 

关于白话爷,我还有什么要说的。
按照辈分,他和我的祖父是叔伯兄弟,按排行,他是老十一,而大老好小他几个月,就排在了他的后边。白话爷说话一多了,大老好就会生硬地打断他,口气直直地说:“又白话啥呢?”
白话爷就气得翻白眼儿。
在我生活的这个村子里,长辈中有两个人是最能说话的,一个是大老好,他是一个和尚,曾经的和尚,但他会说书,说书的时候还会引一段经文,用经文说善恶,应该是他讲书的一种发明——以前,没听人这么讲过;另一个人,当然就是白话爷。白话爷是有大名大姓的,可是因为他小的时候就去长春——那时叫新京,是伪满洲国的国都——学徒,一走半辈子,见多识广,可说的、能说的古怪事实在太多了,他说的是真是假呢?为什么那么多奇闻他都经历过呢?也许就是编瞎话呢。所以,渐渐的,他老家的那些人似乎忘了他的名字,只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白话”。至于“白话爷”,是因为他的辈分太高了。
白话爷真的很能说呢。
比如,他说困长春,蒋介石空投大米到城里,砸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他说,有一个人,在街上行走,突然赶上空投了,怕砸到,就贴着电线杆子站好,他以为,这样是非常安全的,谁知,一袋大米恰恰顺着电线杆子落下来,不等他反应,他的脑袋就被砸到胸腔子里去了。
比如,他说,他开的那家杂货铺旁边是美国人开的缝纫机公司。公司?什么叫公司啊?对于那时候的我,实在是弄不明白。他说,那个公司的大窗户里,有一台缝纫机,比队里最大的一盘磨还要大,阳光一照,亮晶晶地刺人眼。
他说:“那个人为什么会死?是老天要收他,不然,谁有那个准儿。”
他说:“那缝纫机,大,‘咯噔咯噔”一踩,眨眼的工夫就能给咱队扎一个口袋,连人带地都给蒙上。”
他说……
他说的话可多了,人们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就张开嘴大笑起来。
白话爷说:“笑啥呀?”
人们不回答,只是笑。
白话爷抹一下嘴边的吐沫星子,前后左右看看,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骂:“妈了巴子的,不信咋的?”
白话爷说他的杂货铺子,东西才叫齐全,光绳子就有十多种。他伸出手,来回地比量,说东洋人出的纸绳,火柴棍粗细,捆个三斤五斤东西,拎起来就走,长春城晃一圈也不会折的。
他的杂货铺子对面是日本人开的精米行,专门卖东洋运来的大米,那个院子很大,有三棵老榆树,榆树上的老鸹窝,像楼房似的,一层压着一层。那些乌鸦白天都飞走了,到了傍晚才回来,它们到城外觅食,吃饱了就回来睡觉,夜里还说梦话,把静静的街道弄得“咿咿呀呀”的乱响。
一大早,白话爷下了闸板,无论冬夏,两只手抄着袖,歪着头向街的尽头看,那条街的尽头就是城门楼子,他的第一批主顾兴许就是从那里进城的。
小日本的孩子穿戴整齐,手里拎着饭盒去上学了,一个女孩领着一个男孩,他们的日本话像风一样划过白话爷的耳朵根子。那两个孩子,手里除了饭盒,还有一个墨水桶,墨水桶精细,像他们家大门上挂的风铃。
那个大院里还有几个朝鲜孩子,他们常合起伙来偷偷地推搡那个日本男孩,日本男孩的墨水洒了,他的深蓝色的衣服变得更蓝了。
那个日本男孩从来不哭,他只是愣愣地在那里站一会儿,然后,醒过腔儿似的,一步一挪地回家去了。
朝鲜孩子的朝鲜话叽里哇啦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
白话爷的杂货铺里有钉子,大号钉子有一拃多长。
精米行大院里还有一个中国孩子,他的父亲是电车司机,有时,父亲就带着他去公司上班,他们并排走在马路上,如同一个模子抠出来的两个玩偶,除了大小有区别,那模样远看近看都不差毫厘。
这个孩子总来杂货铺买钉子,大号的,一次买两根,小心地放在口袋里,用手紧紧地捂着,生怕它们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他买钉子干什么呢?
时间长了,白话爷明白了,他是用钉子轧小刀呢。父亲开车出去,他就把钉子放在铁轨上,反反复复轧几次,一把小刀的形状就出现了。
他有许多把这样的小刀。
这个孩子的父亲姓李,是一个有连毛胡子的矮胖子。他的祖母是俄罗斯人,所以,这位李师傅的鼻子就比其他的中国人高出许多。
白话爷说:“妈了个巴子的,是个二毛子。”
我问他:“什么是二毛子?”
白话爷说:“就是杂种。”
我问他:“什么是杂种?”
白话爷说:“算了。”
想想又说:“和你说不明白。”
他说的这些话我真的不明白,二毛子为什么就是杂种呢?杂种不是骂人的话吗?白话爷为什么要骂人家呢?难道人家曾经拿了他的东西没给钱吗?
这是一些令人头疼的问题。
那杂货铺的掌柜的,是河北人,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那个闺女比白话爷大,脸上还有十几颗麻子。她喜欢白话爷,经常背着父亲到市场胡同买馓子给白话爷吃。馓子是一种油炸面食,脆得像冬天水缸上边结的薄冰。
本来,那河北老板也是相中了白话爷,准备把这个闺女许给他。白话爷说,他对这个闺女是不中意的,可是,有杂货铺诱惑着,暗地里的不中意,也变成表面的心甘情愿了。
月亮地里,那闺女说:“你娶了我,将来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白话爷说什么了?
我问他。
他不吱声,老半天,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白话爷说,要不,这门亲事也定不下来,可是,世间的事有很多是说不清楚的,合,说不清楚;分,也说不清楚。生,说不清楚;死,也说不清楚。
那闺女病了,是一种怪病。
也许是受了潮气,突然就瘫痪了,躺在炕上动不了,一切都得有人服侍。原本请了一个老妈子,可是这闺女太胖,老妈子挪不动她,凡事都得白话爷搭把手。日子久了,老妈子自觉这钱挣得不踏实,支支吾吾地把活给辞了。拿一个人的钱,干不上半个人的活,搁谁脸上也是臊得慌。老妈子走了,临走,帮那闺女擦了一遍身子。
在那以后,端屎端尿,擦身子捏脚,这些事情就都落到白话爷的身上了。
一晃二年。
这一年春天,城外八里堡来了一个老客,听说这闺女的病,就出了一个偏方——三伏的第一天,如果日头爷给脸,天大晴着,就把这闺女背房顶去,脱光衣服,浑身铺上浸麻的叶子,从日升到日落,晒个透,如果日头爷下山的时候,闺女能自个爬起来,这病也就去根儿了。
白话爷就开始掐手指头算日子。
到了头伏的第一天,日头爷早早地就呲牙笑了!白话爷二话不说,背着闺女就上房了,顾不上什么男男女女了——实际上,这二年来,早就破了界线,三下五除二,去了闺女的衣服,平平地放在房盖上。
从麻袋里掏出天麻麻亮时就采回来的浸麻叶子,一张一张地铺在那闺女的头上、脸上、胸上、腹上、臂上、手上、腿上、脚上,绿油油的一片,不见丝点白肉,就这么着,一直到天黑。
那河北老坦儿在房下喊:“咋样啊?”
房上没有声。
急了,再问,声音已经变成吼了。
只见那闺女松散着衣服,一点一点地从梯子上下来了。
将养到上秋,白话爷就和那闺女拜堂成亲了,杂货铺的事,老坦儿不咋管了,全交给了这小两口,他们两个一里一外的,把日子也过得有些声色,杂货铺的门面也显得光鲜亮丽了。
要怎么说世事难料呢!
“八一五”光复,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了,不几年,就困长春了。
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原来的精米行大院里的榆树皮都给扒光了,乌鸦飞走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冒着绿光的眼睛死盯着“横七竖八”的街面。
杂货铺铁器多,可是,铁器当不了粮食。
没办法,老坦儿起大早上河沿儿了,把河边的洋铁叶子,老灰菜都撸了回来,死活熬了一大锅,一家三口造了个水饱。洋铁叶子和老灰菜都是有毒的,吃多了全身浮肿,再多就是要死人的,可到了这个时候谁还能顾上这么许多呢。那一锅的汤汤水水进了肚,人暂时地安稳下来,关了灯,躺在炕上睡觉,一睡就是一宿又一天,第二天下晚,白话爷醒了,浑身胀痛,他掌上灯,伸手去推身边的人,早已经凉了,硬了。
那闺女没有给他生下个大胖小子,反而是跟着她爹回河北老家去了。
他们死了,除了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不管怎么说,伪满洲国的时候,那是两国交兵。小日本打到家里边来了,还像个祖宗似的指手划脚吆五喝六的。
日本桥那里总是杀人。
有一次,告示说要杀一个盗匪,实际上是一个老抗联。听说快六十岁的人了,腰杆子还是那么直挺。一脸的胡子,额头渗着血,临死要了三碗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小日本要背后开枪,他梗梗着脖子非要瞧着枪口,那架势,像一尊铸铁的罗汉。
不管怎么说,小日本还是欺负中国人的。
有一次,白话爷站在杂货铺的门口,看见几十个“浮浪”被一根绳子穿着,往城门口集中呢。他们在那里上车,被送到煤矿去,下井,挖煤,除了死,想生还是绝对不可能了。他们的脸黄叽叽的,像涂上了一层土,他们的衣衫是破烂的,头发打了绺儿,一疙瘩一疙瘩地盘在脑袋上。
“浮浪”就是盲流子,是一群无家可归的人。
这些故事都是白话爷讲给我的。
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意思。
“十一爷,那个闺女不是死了吗?那你咋还有一个十一奶?还有癞头叔?”
每次白话爷给我讲长春城的事,完了之后,我都会这么问他。
白话爷不愿意回答。
他不回答,我就去问别人,问我妈,问我舅,问我叔和我婶,甚至去问豆官和小土,可是,他们给我的答案都是支离破碎的。
我像一个收拾破布头的小笸箩,一针一线地连缀着白话爷的故事。
现在和他过日子的这个十一奶是从河南逃荒来的。有一天,她要饭要到白话爷家门口,正赶上白话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吃大饼子,萝卜条汤的香味让这个河南女人走不动道了,他一头栽在白话爷的院子里。
她怀里还有一个癞头孩子,“吱吱哇哇”地叫着哭着,一下子就把大老好、祖父他们招惹来。这几个人都和白话爷比肩,看那个女人年纪还轻,模样也说得过去,就喊来四太奶奶一撺掇,白话爷就成了一个又有老婆又有孩子的一家之主了。
十一奶家是信阳的,都说那里出美女。
十一奶带来的那个儿子长了一头的癞,一年四季流黄水。他长大后是怎么染上“耍钱”的恶习的呢?这个没有人能说清楚,包括祖父。祖父说,有一天,他好像突然发现癞头叔挤在李家粉房的赌局里,两只手抖抖擞擞地推着牌九,一掀牌,竟然赢了一个头彩。
那一次,他赢了二斗高粱,让设赌的人家出了一头骡子,迈着莲花碎步三摇四晃地回家去了。
十一奶是娇惯着他的。
白话爷呢,这癞头叔不是他亲生的,他也懒得管教。
白话爷一心要和十一奶再生一个孩子,可是十一奶肚子里的铜锣被接生婆掏走了,一晃十几年下来,一点响动也没有。
十一奶是供菩萨的。
她炕头的柜子上有一尊送子观音。
十一奶念经的时候,我常在她身边坐着,时间久了,那经文我也能背上几句。
有时,她说:“香炉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我知道这是《香炉赞》。
有时,她说:“愿生西方净土中,九品莲花为父母,花开见佛悟无生,不退菩萨为伴侣。”
我知道这是《回向偈》。
她说的经文咒语多了,可是她和白话爷没有再生孩子。
白话爷家原来是有一只羊的,自从癞头叔学会耍钱之后,这只羊就成了一个奇特的物件了。如果癞头叔赢了,这羊就有了一个或两个、三个伙伴;如果癞头叔输了,说不上是什么样的男男女女就会找上门来,什么话也不多讲,直奔羊栏,牵了羊就走。起先,白话爷还拦,后来,白话爷连拦也不拦了。
祖父说:“小罐子,你十一爷有招治他。”
有一次,癞头叔赢了羊回来,白话爷当天就赶到集镇上去了,这只羊好,卖了一个好价钱。卖羊的钱藏在自己的怀里,任癞头叔怎么问,就说那羊丢了。
有了本钱不怕折腾,至于羊来羊往,白话爷再也不用挂怀了。
有一搭无一搭的,白话爷问十一奶:“他哪来的钱?你给的?”
十一奶一拍大腿,就势坐在地上,带着哭腔说:“我哪来的钱呀。”
是啊,癞头叔的本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白话爷的房子盖在泡子沿的南边,一共三间,窗明几净,没事的时候,白话爷就在炕上盘腿坐着,眼睛望着火车站的方向,仿佛可以望见“小咣当”冒出的一股股白烟儿。
“小咣当”是一趟火车的名字,因为它慢,从我的老家跑到长春才几站地,它得跑一个半小时,所以,人们就起了这么一个外号。
火车也有外号,这大概只有我的家乡那个地方才有的事。
白话爷不说话,是不是想起前房的那个十一奶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身上还会散发出浸麻的味道吗?
关于前房的十一奶,后来的十一奶是不知道的,也没有人会对她说,包括白话爷在长春城的杂货铺子,它们都像尘土一样被封存在时间的大河里了,混在泥沙之中,即使是当事人,也很难分辨了。包括十一奶,如果你问她,信阳怎么走,她一定会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你。二十几年过去了,信阳那个地方比她的人生还要远,她走得出来,未必还能走得回去。无论找什么应手的家什,她都会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说:“竹子,竹子。”
后来我长大了,会查地理书了,才知道十一奶的家乡背靠着黄柏山呢,那山里盛产竹子,想必她们那里的人户,生活用品多赖于竹子编成吧?
我印象中的十一奶,无论是干什么活,都在头上包一个蓝毛巾,她的门牙有点大,一笑的时候,满口的牙齿都会露出来。
癞头叔也是。
他龇着牙,抱着一面袋小米去四太奶奶家了,人是没进门,声音就把窗户和门震下了。
四太奶奶说:“你这是干啥呀,我耳朵还不聋呢。”
癞头叔笑一笑,说:“奶奶,我求你保媒哩。”
四太奶奶的眼睛整整大了一圈,脖子也从衣领里伸出来。
她问:“保谁家的闺女?”
“华子哩。”
四太奶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骂道:“你们是兄妹,还没出五服呢。”
癞头叔拼命摆着手,说:“我和她没血亲,没血亲。”
四太奶奶挪着身子下了炕,一个劲儿地往外推他,“你不怕骂,我还怕骂呢,这骨血倒流的事,我可干不了,干不了。”
“我们没血亲。”
“你爹和她家有血亲。”
“他不是我爹。”
癞头叔的话音还没落,四太奶奶的笤帚疙瘩就已经劈头盖脸地打下去了。
关于白话爷,我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离开家乡许多年之后,从家乡传来的一个消息,说白话爷得了重病了。那病症竟然和前房的十一奶一模一样,他不知怎么着就受了潮气,一觉醒来,除了两条胳膊,全身哪里也不会动了。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癞头叔根本就不是一个孝子。他趁着白话爷病下了,就左翻右找地把白话爷卖羊的钱都偷走了,而白话爷眼见着他偷,不能动,也不能说,除了挓挲着双手,只能让癞头叔得意洋洋地走了。
癞头叔说:“别说这钱,等你死了,这房、这地都是我的。”
这话,白话爷是听实了。
又一天,十一奶去碾房磨面,白话爷颤颤巍巍地把身下的炕席点燃了。这一把火烧得紧,等人们发现冒烟了、火起了,那火势已经蹿上房梁了,虽然守着泡子沿儿,那三间房子还是塌架子了。
这时节,小玲子的脸上也有皱纹了。
靠着窗子,她说:“哎!十一叔,就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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