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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瞎得刚刚好”的人,决定开始讲脱口秀
三联生活周刊
2024-10-25 17:45:51

“一旦被社会序列抛弃,你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个过程反倒解放了我。”

文 | 卡生

病耻

“你记得那种老式电视机上闪烁的雪花吗?”黑灯正在向我描述他此刻眼前的世界。我就坐在雪花中间,他必须侧眼看向我,才能依稀分辨出我的轮廓。他眼睛里的世界只有模糊的边缘,雪花里是难以名状的虚空。

小时候,黑灯老是趴着做作业。13岁陪着表妹去配眼镜时,顺便做了眼睛检查,结果却惊动了小城里的眼科大夫,七八个医生看完他的眼睛后劝父母带他去上海复查。最终,他在少年时期便被宣判患上了遗传性罕见病“青少年黄斑变性”。这种病在全世界每1.2万人中才有一例,患者双眼的视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断崖式下降,最糟糕的状态是失明。后来,黑灯每一次脱口秀开场时都会先介绍自己的视力。现在他的视力已经降到0.02,0.05以下的视力便可视作盲人。在观众的唏嘘声中,他说:“不过还能看见,瞎得刚刚好。”

《喜剧之王单口季》剧照

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淡忘了医生所宣布的眼疾,直到上了大学,视力的骤然急剧下降犹如一击重创,让他意识到年少时医生所预言的噩耗正悄然降临。他发现自己做卷子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发展为乘坐高铁时连座位号都看不清楚。

黑灯大学学的心理学,毕业后,他干过教育培训、游戏运营、品牌策划,还和朋友一起开过户外用品店。最长的工作干过三个月,最短的不到三天。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游戏公司做运营,面试时他试图假装自己视力正常,干了差不多一个多月,突然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清电脑屏幕上的字,他决定“逃跑”,没有办理离职手续,仿佛人间蒸发。

《脱口秀大会》剧照

逃避成为那三四年里的常态,他无法处理自己的情绪,也断然不接受清晰的世界正被病魔一点点地吞噬掉。在《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一次登台亮相时,他和盘托出那些因为假装正常而做过的荒唐努力,比如坐电梯时,由于不好意思求助身旁的女生帮忙按楼层,他戴着墨镜走进电梯,被人以为是不怀好意的跟踪狂。坐高铁时,因为看不清楚座位号,他上了车就琢磨,今天演一个什么呢?演一个无座吧。他拖着行李站在火车连接处,每一次都被路过的列车员要求查票。为了“装正常”,后来他慢慢摸索出一些方法,比如进入车厢后,先掏出手机优雅地拍座位号,放大后再寻找座位。他强调,一定要从车尾进入,因为从车头进去会有一群人盯着你看,“土鳖!没有坐过高铁,你看不清楚,墨镜你倒是摘了呀”。这些段子配合着他抑扬顿挫的口音,在现场效果十分“炸”。有观众说,听黑灯讲段子,笑着笑着就很想哭。而黑灯说,是喜剧的舞台让他慢慢放下了自己的病耻感。

破局

四年前,黑灯第一次上台讲脱口秀,地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舞台,而是他去参加“罕见病高峰论坛”,会议结束后有一个表演环节,很多病友积极响应,五音不全的病友也能站在台上高歌一曲。黑灯跃跃欲试也想上台给大家讲讲笑话,没承想,上台抖了半天包袱,台下竟然陷入沉默,尴尬到能用脚抠出三室一厅。这就是他的舞台初体验。

不久,他给自己报名了线下开放麦。黑灯喜欢穿各式各样的花衬衫,再加上天生的爆炸头,再戴一副酷炫的遮光墨镜,不像喜剧演员,倒更像一名说唱歌手。他在舞台上的表现总是松弛且利索,观众并不相信他是真的“盲”,以为是为了段子才故意在大晚上戴着墨镜上台,甚至有挑衅的观众在他面前摇晃手指,他还曾在舞台上展示过自己的残疾证。

10月18日,黑灯在《喜剧之王单口季》闯入决赛

第二年,黑灯所在的公司在做人事调整,他算了算自己卡上的积蓄,打算捡起大学时的老本行考一个心理咨询师,“做心理咨询,瞎了也能干,还不会被裁员。干得时间越长,工资越高”。他畅想着这份职业会是自己以后的终生依靠。一边考证,一边赶场开放麦说单口喜剧,他的目的也比其他任何的演员都更明确——让更多人的了解视障人士的困境。

他曾经参加过一个脱口秀训练班,熬夜写了一个段子,大概是说,治疗罕见病一针70万元,所以他想要赚大钱。但训练营导师程璐说,这个段子攻击性太强,有点像控诉普通人对罕见病群体的不关心。那一场果然特别冷,台下的学员没人敢笑。这涉及笑的边界和伦理问题,如果演员在台上用自己的身体缺陷讲述沉重的现实时,观众往往会担心自己是不是该笑,笑会不会给演员带来伤害。

黑灯慢慢摸索出了很多“破局”的妙招,场子冷得鸦雀无声的时候,他会冷不丁来一句,“你们还在吗?”看似现挂,但现场低压的气氛往往得以破冰缓解。有时候,他也会直接面对观众的质疑:“有观众说,黑灯还是挺搞笑的,但始终没有跳出盲人这个身份。怎么跳出呢?你给我治好了,我给你跳,撑杆跳好不好?你们老说盲人视角,老子能有个视角就不错了。”他会打趣很多同行,“大家都说我钻了看不见的空子,空子不就在那儿,你们怎么不钻?”

黑灯给我看手机计划表上参加开放麦的时间,甚至精确到了以“分钟”计算的赶场——他不是在讲段子,就是在讲段子的路上。三年时间,黑灯在线下讲单口喜剧的频次让大多数喜剧演员望尘莫及。最多的一天,他能讲12场拼盘,每一场15分钟。那时候,他上心理咨询课的地点在人民广场,下课之后直奔黄河路最近的一个小剧场开讲。到了周末,还会去到不同的城市演出,周一早上再回上海。这样的节奏大概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破局的方法随着舞台的经验不断积累,黑灯用耳朵捕捉着场内的风吹草动。

黑灯的创作方法也比较有趣。他曾经演过两个专场《你谁啊》和《君不见》,文本上的时间只有65分钟,但演出时往往会达到100多分钟,很多闪光点都是现场即兴发挥的包袱,一点点叠加、丰满,最终形成他自己的表演风格。如果在说唱界,黑灯就属于那种freestyle很灵光的人,很多原本可能发生的意外,他都能见招拆招,机智化解。就在刚刚播出的《喜剧之王单口喜剧》的决赛的舞台上,他经历了演员的噩梦——忘词儿。随着比赛进程的白热化,他其实已经很紧张,脑中一片空白,但他只调整了片刻,就从容地说道:“我忘词儿了,我这也看不了提词器啊!”这句现挂瞬间化解了现场的尴尬,台下掌声雷动。

站在舞台上的黑灯看不见具体的观众的脸,但他能听到笑声,感受到氛围中流动着的快乐,他喜欢拥抱这个时刻。“单口喜剧是一个多么快乐的职业啊,白天睡觉,晚上给人讲笑话,观众给你掌声,你还有钱赚,哪里有比这个还要轻松的工作?”他说。

辛辣

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黑灯的段子?

我看到网上有一个评价总结得很到位,这位观众说:“黑灯像一名文字电影导演,他的文本和表演里居然充满了视听语言,构建出一部从全景到特写的黑色幽默电影。”

黑灯在铺梗和解梗的方式有他自己独特的视角,是大多数人忽略掉的。他说,这或许是和他视力不好,听力和嗅觉变得更为敏锐有关。《喜剧之王单口季》主题拼盘挑战赛,他有一个段子,是讲他在地铁里听到的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提示音。他说自己坐过最“聒噪”的地铁,每到一站换一批不同的角色,提醒你一句不同的内容,省中医院提醒你、省知识产权局提醒你,最搞笑的是省药监局提醒你——“严格药品监管,守护百姓健康”。他说,这不应该是百姓提醒药监局的话吗?虽然他的段子每次都围绕“视障人士困境”展开,但笑料时时翻新,又一针见血,确实辛辣。这个段子在彩排时,编辑和导演都不算看好,建议他换一个段子,但正是这场表演,让他获得了当场的最高分。

在普及“我们国家有盲人800万,导盲犬却只有200条”这种严肃的现实问题时,他换了一种能让观众共情的视角:什么样的狗能做导盲犬呢?柯基不行,腿太短,很多地方上不去。边牧不行,太聪明,甚至能通人情世故,你和它说话,它在想的是“你在点我呢吧”。哈士奇也不行,虽然能带路,但感觉带的是黄泉路。

他吐槽盲道的设计不合理:在拥挤的地铁里分别有两条盲道,其中一条铺到了车头,是让盲人去开车吗?还有一条铺得首尾相连,实现了“盲道闭环”,能让盲人在盲道上玩一天。“要是这么铺,我大概就理解思路了,知道盲人不太出门,出来一趟多锻炼。”

再比如地铁,大部分普通人从来不知道地铁的楼梯扶手上面刻有盲文,盲文写的是“小心台阶”,“这种废话还不如改成一些提供情绪价值的吉祥话,比如恭喜你摸到我了,我在人民广场九号口很想你。”

很多人会说,残障人士说单口喜剧,好励志啊。但这并不是黑灯所需要的特殊关照。大部分人对待他的方式都是小心翼翼的,不会与他轻易开眼睛的玩笑,而和他玩得好的脱口秀演员们比如南瓜、唐香玉常常与他一起聚会,相处时间长了,他们也会“毫无人性”地调侃他的视力,你一个盲人能拍照吗?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他身边最亲密的战友们只是把他当作了普通人。

黑灯当然知道自己的视力会越来越差,雪花的面积也会越来越大,当周遭环境的亮度突然发生改变,他眼前的星星也会闪烁得更为频繁。近五年,他已经没有再做过视力检测,他比大多数喜剧演员更卖力地跑开放麦,和朋友们一起玩剧本杀时做第一个“读”完剧本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感受到更强烈的紧迫感。如果命运已然如此,他正在贪婪地,用观众的笑填满眼前“虚空”的雪花。

编辑: 王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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