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夏至闲话锄头挂起时

文/薛宏新

夏至到了，天热得冒烟。树凉荫儿厚得跟棉花套似的，一股脑儿涌满了街筒子。老槐树底下，老汉歪在竹床上，蒲扇呼嗒呼嗒扇着，光屁股娃儿们舔着冰棍，在过堂风里窜来窜去。风也黏糊，稠得跟搅不开的糖稀，闷得人脸上冒油。知了叫得正欢，聒噪得像个大布口袋兜头罩下，猛一停，倒静得叫人心里发毛。这静里头，像有只大手拧紧了天地间的螺丝，热得更扎实了。俺搁心里嘀咕：夏至这“至”，它到底“至”到哪一步田地了？

夏至这“至”，头一个便是日头登了顶。那老天爷的眼珠子，亮得没边儿没沿儿，悬在正当空，照得地上连个蚂蚁影子都藏不住。庄稼把式老话讲“日长至”，拿尺子量长短的“至”，老辈子人，心眼儿是真透亮！俺爷在时，院里戳着根石柱子，他老爱点着地上那墨碟儿大一点黑影儿说：“瞅瞅，夏至的影儿，缩成个豆了！”那影儿短得可怜，快得跟人叹口气似的，活像是日头爷临走前，给咱这土坷垃地界儿最后留下个热乎乎的嘴印儿。老古人仰脸看天，低头琢磨个石柱影儿，竟咂摸出老天爷的板眼来了！要不是揣摩出这个“至”，谁信得过偌大的乾坤，竟能挤进石柱头那寸把长的影子里挪腾？打夏至往后，太阳这位爷就该磨磨蹭蹭朝南溜达了，那点黑影子又得一天天长回去，天地的尺寸，悄没声儿就变了。谁能料到，日头影儿每日挪那么一丁点儿，里头竟藏着这么大一场道别？

暑气往上拱，这“至”又成了蒸笼揭锅的顶头劲儿。豫北这块地方，夏至天喘气儿都带着水腥味儿，闷热裹在人身上，像穿了件湿褂子，甩不脱。半晌午的街筒子，热得像烤煳了的画，人热得没处钻，都缩到房檐底下的阴凉地儿。偶有个卖茶水的挑挑子过来，黑陶罐里褐汤子冒着苦气，车前草、夏枯草的味儿钻出来，倒成了这黏糊糊空气里一丝难得的清凉气儿。

这夏至的热，天南地北都熬煎着，可各处有各处的招数。北边讲究“冬至饺子夏至面”，一碗过水凉面，捣几瓣蒜泥，是对付暑天最本分恭敬的礼数；江南地方，兴“夏至食个荔，一年都无弊”，那红鲜鲜的荔枝肉，一兜儿凉津津的甜水，是南边儿独一份的口福；再往南走，热得更邪乎，法子也邪乎——听说有些地界儿，有人竟光脊梁睡在晒得烫屁股的石板上，睡得呼噜山响，这叫“晒伏”，拿自个儿身上的热去顶老天爷的热，这劲头儿，倔得有点叫人鼻子发酸了。夏至的热，好比一张弓拉到了满绷绷，弦紧得吱吱叫，大地憋住了气，万物都在这个顶儿尖尖上，憋着一股子要拐弯儿的劲头。

夏至这“至”，更是万物长到头、预备掉头的光景。老话讲得神叨：“夏至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天地换季的动静，都在这些小事儿里头藏着呢。麂子犄角悄悄掉了，知了“滋儿哇”一声开了腔，旱半夏那小绿苗从阴湿地儿里钻出来——阳气到了尖儿上，就得往下出溜，阴气就从那尖儿底下探头了。它悄没声儿告诉咱：盛到头就该往下坡路走了。夏至是老天爷给盛夏戴上顶金冠，可也是它自个儿悄悄往后挪步子的开始。这哪儿是个头？分明是预备着另开一桌席哩！

俺窗台上那盆茉莉，夏至头天，花骨朵还青着脸、攥着拳；夏至当天夜里，悄没声地，“噗”一下全炸开了，小白花挤得满枝头都是，香得打鼻子，简直像在热风里硬生生劈开条凉荫道儿！邻居房檐下那窝燕儿，前些天老燕子还忙得脚不沾地，叼泥叼虫喂崽子；夏至一过，小燕子竟敢扒着窝边扑棱翅膀了。街边老槐树疯长的枝条，绿得发沉，沉甸甸往下坠，眼看就要撑不住了——这泼天的活泛劲儿，算是到了自个儿的尖儿顶上了。

万物都有自个儿的脚步，在夏至这张大画布上，甩下自个儿最浓最厚的一笔。热浪翻滚的底下，藏的是长劲儿；这满地铺排的丰足里头，自有老天爷定下的铁规矩。

如今人都住进水泥壳子里，空调机“呼呼”吹着冷气，把外头的热浪隔在玻璃外头。看日头影儿定节气的日子，早就叫甩到八丈远了，节气成了手机日历上几个灰突突的小字儿。可夏至该来还是来：正午的日头照样像根烧红的铁钎子，直直插下来；知了叫起来依旧能扎透双层玻璃；树啊草啊，照样在毒日头底下咬牙往上窜……

后半晌，热气稍稍泄了点劲儿，俺背着手出门溜达。路边的老槐树杵着，叶子叫夕阳一镀，竟像挂了满树的金片子，沉甸甸的光在浓绿里淌。风总算带了丝凉气，吹透汗溻溻的布衫，捎来远处饭铺子炝锅的葱花味儿。这热腾腾的烟火日子，到底没叫老天爷的蒸锅给焖熄了——夏至这“至”，原来不光是日头走到北头的记号，更是世上活物们把筋骨气力撑到顶的时辰。它提点着咱：人活一世，别只顾着在红火时候拍巴掌立旗杆，还得明白烈火烹油的排场后头，紧跟着就是收拾家伙什儿、预备沉淀心思的光景了。它万年不变地卡在阴阳交界的门槛上，把“盛极必衰”这铁打的道理晾在日头底下——原来“至”不是末路穷途，是道急弯儿，活物们走到这儿，都得抖擞精神，预备着蹚下一段不知几长的泥巴路。

原来那烫手的“至”字里头，早就偷偷裂开了一道缝，凉风和秋光，正在那头等着露头哩。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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