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牛棚里读书的人
她踮着脚,用一块破布用力擦拭着牛棚的小窗台,阳光此时刚刚艰难地透入一丝微光。窗台是泥糊的,凹凸不平,又积满了灰尘与污垢,可她擦得异常仔细,仿佛这简陋粗糙的窗台,是她书斋里那方清雅明净的案几。这里分明是囚禁她的牛棚,她却倔强地要将这一隅布置成自己精神世界的落脚点。

我们今日世界,物质丰盈,然而活得有趣却成了一种稀罕之物。我们被无数精巧的牢笼围困着:有形的格子间、无形的焦虑、世俗的评判,还有那些被自己精心预设好的轨道。当生活的乐趣在日复一日的运转中磨损殆尽,我们才惊觉:原来有趣并非唾手可得,它早已变成了一种被遗忘的珍贵能力,在喧嚣的洪流中逐渐沉没,渺不可闻。
活得有趣之人,深谙幽默是灵魂的盔甲。杨绛先生被罚扫厕所时,竟说“我这是第一次坐飞机啊”,仿佛被批斗不过是乘云而行;钱钟书先生面对“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的标语,幽默地解释为“反动”者,反方向运动也。这些言语的灵光,如利刃劈开沉重现实的幕布——幽默并非粉饰太平的脂粉,而是灵魂在重压之下仰起头来,以朗笑直面风暴的姿态。
而真正的有趣,更在于性情深处那份不妥协的爱憎分明。杨绛曾不避锋芒地拒绝在大会上违心批判他人,亦曾为他人仗义执言,毫不畏惧伸张正义。这爱憎分明如同内心的罗盘,任风浪颠簸,方向却毫不动摇。与之相反的,乃是那些面目模糊、八面玲珑的“聪明人”,他们自以为高明地穿梭于各种场合,内心却早已失却了方向,在曲意逢迎中将自己活成了一张单薄可笑的纸片。
活得有趣的更高境界,乃是那份随性而安的淡泊从容。钱、杨二老后来将全部稿酬捐出,设立“好读书”奖学金,如同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微尘,对身外浮名利禄毫无挂碍。他们那间简朴的居所,朴素得近乎清寒,却足以盛放下精神世界的广袤疆域。随性而安,并非消极遁世,而是不为外物所役,不为虚名所困,在喧嚣中为自己辟出一方宁静澄澈的水域,让心灵得以自由畅游。
杨先生当年在牛棚里,从窗台擦出的那一缕阳光中,安顿下自己读书的空间。她将书页翻动的声音当作精神的呼吸,在如此逼仄与屈辱的境地,竟能在书页间辟出无边自由的疆土。自由本非环境的恩赐,而是灵魂的一种选择。纵然身陷囹圄,精神亦可如飞鸟振翅;哪怕被剥夺了所有,内心仍能如大地般宽厚地承载悲欢。
牛棚里,杨绛先生挺直腰背读书的身影,宛如一尊精神的塑像,至今照亮着我。那身影让我明白,活得有趣,并非仰赖命运赐予顺境,而是纵使置身泥泞黑暗,也绝不熄灭内心那点不灭的灯火;是无论被抛入何种境地,都能在灵魂的幽微深处,为自己点亮一方光明的书桌。
有趣二字,绝非轻佻的享乐主义,而是一种穿透岁月烟尘的生命态度——它以幽默软化现实的棱角,以真性情挺直精神的脊梁,以淡泊守护心灵的澄澈。杨绛先生擦亮的岂止是牛棚的窗台?她擦亮的是我们尘封已久的眼睛,让我们看清:原来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间牛棚,也拥有一块值得擦拭的窗台。
有趣者,当生命如幽谷行舟,他们却能在水穷处看到云起;当世界如牢笼深锁,他们偏在逼仄处凿开一扇透光的窗。
活得有趣,就是把自己活成一束光——纵使世界四面皆壁,那光也懂得如何转身,照亮自己,然后照亮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