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里桥综合市场里所有人都觉得七姐该行动了。一直处于磨刀准备阶段,手里即使握着一把大刀,也会被她磨成刀,小刀,缝纫机针。
是的,她有这个韧劲。有商户私下嘟囔,七姐应该快刀斩乱麻,了结事情,不然,咽下这口气。没人认为她能咽下。大家对七姐有信心,以她的个性,绝无罢休的可能,此时此刻,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最后一击做铺垫,犹如狮子捕获猎物之前必要的蛰伏,尽管这个筹备时间确实有些漫长。
七姐也没有料到,已至中年,自己居然变成一名泼妇。她一手挑选的店员,撬跑了老公张粮油。这事儿搁谁都受不了,要疯。变成泼妇算啥,老娘没有杀人已经对得起社会的养育之恩。七姐双手掐腰,叉着腿,立在门口,气势汹汹对店里的老顾客说。
她知道俩人搞上,是李店员辞职三个月之后。当时下午两点刚过,平时给他们供应米、面、鸡蛋的送货师傅,想趁周一这个时间段生意不忙,过来结算。店里一直由张粮油记账,不巧出去了,七姐打电话让他回来。连拨几个,张粮油没接,搞得七姐很没面子。
我刚路过投注站,看见张老板了。送货师傅犹豫一下,说,好像你家辞退的店员也在,俩人坐一条沙发。
相处一年半,待店员亲如姐妹,竟真在眼皮底下偷自己的男人。此前,有关两人的风言风语,市场里一直流传,七姐没有实证,仅辞退李店员,以求心静。她警告张粮油,再见你俩有来往,一刀劈了你。
平时打老娘主意的人多了,从综合市场排到八一路,再拐个弯上了工业路,还是望不见队尾,姓张的瞎了狗眼,不知道稀罕,跟店员鬼混。一对狗男女将流言坐实,成了名副其实的偷情男女。反了。七姐尖叫一声,抄起菜刀,寒光闪过,嗖的一声,不见了。
送货师傅追出门,七姐已经甩他二十多米。师傅跺着脚后悔,不该多话。他大声喊,七姐七姐,有事好好讲,不要动刀子。
呼叫声惊动巷子两侧的商户,他们纷纷直起身,探出头,看个究竟。等明白过来,都兴奋地跟后面,去看热闹。七姐高举菜刀,昂头,挺胸,冲进彩票投注站。
她断喝一声,拿命来……也就蹦出这仨字,后面没音了。
店里一共坐俩人,秦彩票和刘保安,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不明白七姐要干吗。她晃着菜刀,东张西望,怀疑自己出了幻觉。牙咬得吱吱响,她问,那双野鸳鸯呢。
哪有野鸳鸯,两个大男人,我和彩票叔。刘保安很不满意她闯进来,七姐强大的气场,惊扰了他甜美的梦。
刚刚,他俩坐这里。七姐抽动鼻翼,闻来闻去,说,没错,李店员身上小磨香油味,还在。她一抬脚,很有气势地踩向那条旧沙发,不防另只脚上的人字拖一滑,一个趔趄,身体失控,提刀扑向刘保安。刘保安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抓住七姐拿刀的那条胳膊,顺势将她紧紧揽到怀里,才没伤到自己。七姐像被电击了一样立马弹出去,披头散发,满面赤红,转身,疾步离去。出了门,双腿一弹,拖鞋直接飞进垃圾桶,她赤着脚,在综合市场复杂的巷道内,四处奔走,誓要逮着那对偷情男女,亲手剁了喂王八。
投注站门口围很多看热闹的,有人伸长脖子瞧着店里的刘保安,起哄,老刘,这下你占便宜了,七姐那胸,啧啧。
庸俗。刘保安一脸正色,说,如果我不出手,她非摔地上,不管刀误伤,还是磕碰着,都见红,多亏我搭手施救。
秦彩票食指吧嗒吧嗒扣着桌面,说,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就别装了。刘保安邪魅一笑,哼哼唧唧,嗯嗯,当时我心口一软,舒坦。
无人知晓张粮油和李店员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李店员长相一般,神情腼腆,大多时候,像猫一样安静地待在店里,有人时,才起身招呼一下。当初,七姐给她测过八字,旺粮油店,才留下来。
李店员也就占个年轻,有人说。马上有人反对,那又怎么样,七姐才是风华绝代,张粮油纯属脑子里缺根筋。大家替他惋惜,觉得不值。
敢一起露面,自然是有所准备,奸情暴露,张粮油当时卷走全部银行存款,带着店员跑了。七姐独守门店,逢人宣讲夫妻相处之道。男人手里不敢有钱,但凡攒一点,觉得这世间已经盛不下他,想这想那;更不能惯男人,但凡有一丁点能耐,跟配种的公猪没啥区别,是母儿的直管往身上爬,不分高矮胖瘦黑白美丑;要想家庭稳定和睦,女人要紧绷男人每时每刻都需要修理的这根弦,还要把钱牢牢攥在自己手心里。
说到痛处,七姐开始骂。店里的顾客,有些小心眼的,怀疑她这是指桑骂槐,生了气,当场走掉。走掉就走掉,七姐没有心思将生意继续下去,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气势。
眼瞅着她焦灼无助,越来越糟,有人看不下去,善心规劝,你要振作起来,再不用心经营粮油店,好好过日子,怕是你家哈尼上双语学校的费用都交不起。
交不起送回老家,扔给他爷奶,犁地种田,农闲时做泥瓦工,饿不死。七姐不领情,不示弱,反呛,男人跟人跑了,过啥日子。
干脆关门算了。七姐对守在店门口那几个谄媚她姿色的老男人发牢骚。话是这么一说,她心里,一直谋划怎么雪耻,挽回自己的声誉。
八一路三里桥综合市场里,七姐磨刀,一时间声名大噪,热度始终降不下来,快成一景了。大家非常关心事件的进展,看她什么时间践行,带上那把天天磨上一遍的菜刀,去劈了那对奸夫淫妇。
这可怨不得谁,是你们犯贱,干啥不行,偏偏招惹老娘。七姐一挥刀,咬牙切齿地说,砍你们个落花带流水。虚拟中,她已斩杀二人。
好,真娘们儿。那几个老男人围着七姐,纷纷双手竖起大拇指。
二
行动前,七姐必须先办妥两件事。
第一,她得知道张粮油和李店员当下的落脚点。刀,磨得再光,再锋利,不清楚俩人在哪儿,计划无法实施,只能一直处于热身阶段。七姐将市场里的人扒过来个遍,最有可能知道他们去处的是秦彩票。张粮油不吸烟喝酒,没不良嗜好,平时只喜欢买彩票,和秦彩票是忘年交。
七姐去了趟投注站,开门见山,问那对狗男女去了哪里。秦彩票觉得委屈,说粮油是你男人,你不知道,问我一个外人。
张粮油裤子拉链一开,我就知道他能尿多高多远。七姐说,他跑到天涯海角,彩票一定从你这儿买,不能来店里,微信转账,期期不落,抽空再聊上几句,你给他通个风,报个信,说说我的近况,正磨刀呢,你俩快跑,最好老挝缅甸柬埔寨,是不是这样呀,叔。
尿多高多远都知道,如此了解粮油,你自然晓得他们躲哪儿了。秦彩票说,天地良心,我讲过你磨刀,但从没有鼓励他逃,倒是劝过他,拿出勇气,直面错误,跪你脚底下,要打要罚,任由处置。若是我,决不犯作风问题,多好的媳妇,天天宠着还来不及。
哼。七姐鼻孔里喷出两道杀气,说,看来我真是没主儿的女人,您多大年纪,还为老不尊,编排调戏我。秦彩票双手拍着玻璃货柜,解释,我只是打个比方,强调你的好,没有说你真是我女人。
看看,急了,一急眼,露馅了,男人活到一百,也就这点小心思,能瞒谁呀。七姐说,有本事把他们供出来,我让您占着嘴上的便宜。
秦彩票摇头。摆手。送客。七姐出了门,秦彩票瞅着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刘保安,问,你为啥不帮我,跟个透明人似的,一言不发。刘保安说,其实我心里向着七姐,你刚才耍流氓,我不打你已经够意思,还想让我帮着说话,不可能。
秦彩票手一扬,说原来你跟七姐一个脑回路,倒是般配,你给我出去。刘保安起身,抬脚,秦彩票一把拦着。你还真走,七姐来几趟,无功而返,这次说我骚扰,下次指不定想出啥损招,我怕是顶不住。刘保安说,地址你给她,让她闹腾去,还能翻天。会叫的狗不咬你,哑巴蚊子才叮死人。
秦彩票说,张粮油也是,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到这岁数了,还迷花恋柳。
刘保安感慨,也不知道憋屈多少年了,和七姐过日子,像守着十万响的炮仗,稍微一点火星子,立即爆炸,粮油不容易。秦彩票听得直点头,马上察觉不对劲,说,咋,你开始同情粮油,啥价值观,该批评。
刘保安说,粮油买彩票,从来只认你店,冲这执拗劲,他不是随便的主儿。七姐姿色撩人,但关起门过日子,里面的酸甜苦辣,只有两口子知道,不能被表象所迷惑。
你也净剩一张嘴,跟七姐是你媳妇一样,知道得真多。
刘保安说,知道得少,架不住生活经验多,这鸡飞狗跳,掀天揭地地闹,无非遇见的人不对;合拍了,耳鬓厮磨,琴瑟和鸣。
秦彩票问,你记得原来咱们厂子那个谁,人家过得……
咋不记得,张电线杆子和钱树墩,那真是一对鸳鸯,啧啧。
不是,孙打铁和周嵌线,二婚,还成天腻歪在一起,如胶似漆。
秦彩票和刘保安改聊工厂往事。俩人曾是新华电机厂的技术员,厂子破产,拿了三两万块的遣散费,成为自由职业者。秦彩票开家投注站,刘保安经历丰富些,卖过衣服,贩过菜,开过摩的,钱折腾光,进了安保公司,分到建行看大门。有夜班的话,白天他喜欢待在投注站,困了,躺沙发上眯一会儿。他和秦彩票最开心的事儿,就是骂斜对面的烂尾楼群。那里是电机厂旧址,卖给开发商,楼一直停停盖盖,盖盖停停,没人知道封顶完工的具体时间。
七姐再来投注站,抄一把椅子,直接坐秦彩票边上,紧挨着他。秦彩票淡定地瞅七姐一眼,咋,使美人计。七姐嫣然一笑,开始松上衣扣子。叔,等我解完,冲门外吆喝几声,您在这市场里的名誉就此毁啰,一颗两颗……
秦彩票眼巴眼望,外面能进来个人,证明他的清白。没有。七姐解到最后一颗,秦彩票双拳一抱,说,服了,好,给你托个底,粮油离开宛城,去了洛阳,在那儿又开一家粮油店。
洛阳,哪个区,哪条街,门牌几号。七姐敞着怀,不紧不慢地问。秦彩票眼光飘来飘去,无处安放,说,你先扣好衣裳……瀍河区,好像有个机车厂,就那一带,具体到门牌号码,真不知道。
叔,您要骗我,回头咱可是事儿。啥事儿,刘保安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着两碗胡辣汤和一斤油条,推门进来。哟,七姐在,买少了,要不您吃我这份儿。
七姐瞅他一眼,没接腔,起身走了。刘保安心存不满,望着她丰腴的背影,说,好大架子,明儿不买你家面。
秦彩票也没理刘保安的茬儿,微信上火急火燎通知张粮油。我惹上大事儿了,七姐知道你在瀍河那片,你俩换个地儿吧。过有一个多钟头,张粮油回复,不怕,她不会来,退一万步,来了,瀍河区这么大,大海捞针一般,哪能轻易找到。秦彩票说我把范围缩小到机车厂周边。张粮油秒回,叔,这就是您不对,出卖朋友,机选十注双色球。
出完票,拍了照,发过去。秦彩票惭愧不已,冲刘保安展示着聊天内容,问他,这下咋办,七姐要去杀人。
三
第二件事,七姐得安顿好儿子哈尼。这是她能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地出行的重中之重。
哈尼,名字起得好,听着洋气。想当年,貌美如花的七姐跟着自己意气风发的男人张粮油,在录像厅里阴差阳错地看了半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面一个穿海军服,名字叫哈尼的少年,一下子启蒙了她对异性的审美,七姐觉得好男人不但天生阳光帅气,后天还要有盖世豪情。只是这部电影当时她没能看完,录相厅里的观众怎么可能容得下这节奏极其缓慢的片子,有人实在忍不住,暴跳起来,叫老板换带子。跟着几乎所有人失去涵养,撺掇起哄。
几年后,七姐怀孕期间,心血来潮,闹着张粮油找来《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VCD,居然三碟装,够长的,赶上《泰坦尼克号》。终于完整地普及了这部电影,七姐万万没料到,浑身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芒的哈尼,居然昙花一现,遭阴郁的对手暗算,命丧车轮下。她伤心好几天,没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有天晚上,七姐敲着张粮油发福的大肚皮说,下午找熟人做了彩超,男孩,名字我已经想好,哈尼。
叫啥。张粮油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七姐在说一条狗。咱儿子的名儿我起好了,叫哈尼。
哈尼完美遗传七姐的良好基因。帅气好看倒是次要,关键他从小安静懂事,少年老成,天生的读书材料,将他往寄宿学校一放,自律得连老师们都争着宠。
七姐去了一趟学校,找到生活老师,交待她从此刻开始,哈尼不再一周接一回,改为月托。生活老师说其实您大可不必亲自来一趟,打个电话就行,您放心,像哈尼这样的好孩子,我们倒贴也愿意,高考时,指望他给学校挣声誉呢。
七姐一听这话,觉得有面儿,心里特别舒坦。下课,哈尼来寝室找她。七姐神秘兮兮交给他一只带铜锁的平遥推光漆盒。你替妈保管着,要是一个月后我不来看你,一定会有个伯伯来,他手头有把钥匙,能打开这盒子,到时你就知道里面有什么,该怎么做。
哈尼特别乖巧,也不多问,点点头说,妈,您放心,我牢记。
交待完哈尼,七姐回到综合市场,没进自家粮油店,直接到了投注站。刘保安正看墙上挂着的中奖号码总汇,左手卡腰,右手指指点点,像个研究军事地图的首长,气势不小。七姐拿食指捅捅他胳肢窝,说,老刘,你出来一下,跟你说件事。
刘保安扭脸瞅着她,自以为是地开起低俗的玩笑。这里讲,外面人多嘴杂,看见咱俩近乎,怕人传闲话。
说这话,你不嫌恶心。七姐瞥刘保安一眼,说,也罢,彩票叔在,正好是个见证……老刘,当保安一月能挣多少钱,算了,别说了,我的意思是,你来接手我的粮油店,现在不咋挣钱,是我个人原因,即便如此,也比你当保安强,你用心点,生意必然大有起色。
还有这档子好事,刘保安认为和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相当,一时不敢相信。
别光想美事,我要出趟远门,你代管一个月。
我说呢,你是利用我,等你回来,我让位,再去银行,人家不要,我不失业了。
你放一百个心,一个月后,我安然无恙,自会专心做生意,我也确实需要帮手,你继续在店里干。现在最大的问题,很可能我不回来,永远不回,那到时,这店,归你,前提是有件关紧的事情要托付。
七姐从坤包里掏出一把精致的铜钥匙,塞到刘保安手里,说,你要好好保管。她又掏出一封信,交给秦彩票。叔,您帮我收着,这是写给老刘的,一个月后,我回不来,麻烦您再交给他,让他当着您面拆开,上面会写明老刘你拿着这把钥匙去找谁,做什么和怎么做。
你像交待后事。刘保安胆小,有点不敢承担,往后退缩着嚷嚷,干得挺周密,谍战剧一样。
老刘,我不跟你签合约,你在这里赌个咒,答应我一定按信里的要求做,彩票叔,您给作个证,各自凭良心,谁若不按事先答应过的践行,谁中途变卦,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刘保安脑子一机灵,问,等下,你该不会是去找张粮油吧,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依旧记恨呐,听说你还天天骂街,夜夜磨刀。
七姐没有回应他,扑通一声跪下。我七姐应允粮油店由刘保安经营,若一个月后我没回来,店就是他的,若有反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完,七姐不容刘保安反抗,按着他,也跪到米黄色的瓷砖地面上。你也赌咒,说一切听七姐的安排,若有不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还有你家闺女甲方代表一辈子嫁不出去。
没有这样强迫人的。刘保安哭丧着脸,瞅着秦彩票,寻求援助。
秦彩票眯着眼,想了想,说,保安,我寻思,怎么着你也不吃亏,这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刘保安说,我也觉得,可越这样,心里越不踏实,像个陷阱。
要不咱赌一把,最坏结果丢了银行保安的工作,没啥大不了。秦彩票鼓励他。
这跟拜堂成亲一样。七姐催促他,你快点,一会儿有人进来,看见咱们跪着可就难看了。
刘保安已经混成这样了到底有没有面子,反正在别人面前他觉得自己还是要面子。他说,好吧,我答应你,若有反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甲方代表呢,把她也带上。我看她就免了,孩子是无辜的。不行。好好,若有反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外加甲方代表一辈子嫁不出去。
甲方代表是刘保安和前妻的孩子。当初前妻见刘保安失业后,干啥啥不成,一狠心,丢下他父女俩,去南方打工了。过有两年,回来一趟,带着女儿连吃三天肯德基,第四天,和刘保安离了婚,第五天,屁股一拍,走人。甲方代表医专毕业后入职一家连锁药店,一直以厂家业务员的身份,奔走于旗下各个门店,促销健字号妆字号特字号械字号消字号的新药,甚是敬业。
搞定刘保安,七姐再无羁绊。投注站里,她郑重地向二位公布自己的行动计划。前半个月,带儿子哈尼去一趟台湾,看看阿里山日月潭,还有台北的牯岭街。后半月,到洛阳找张粮油拼命。七姐目露凶光,说,彩票叔,您要敢提前给那贱男人通风报信,到那里找不着他俩,我砍的人,恐怕是您啦。
秦彩票脖子一缩,赔着笑脸。不说,我不说。
是时候了,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七姐要将失去的尊严,统统找回来。
走的前一天,粮油店的货物清单,进货渠道,账目往来,重点客户凡是种种,七姐给刘保安交待的一清二楚。她说,以后你不再叫保安,你是老板。刘老板。
晚上,她留刘老板在店里吃一顿饭。中间喝了一瓶七姐保存五年的法国白葡萄酒。她红着脸,说,一年了,整整一年,老娘没碰过男人。刘老板当即不服,说,我九年没摸过女人。
装,张粮油有我还不知足,外面养情人,你一个精壮的单身,咋可能忍得住,怕是背地里祸害不少吧。
还真没有,刘老板说。我不信,七姐起身,一把揪着他外扎腰的皮带,说,来来来,让我检查检查。
刘老板坐在那里,不动如山。七姐说,我可真脱。
你装醉,试探我。刘老板说,七姐,有本事你今儿脱掉它。
七姐略显尴尬,中指弹了一下刘老板掉漆的皮带扣。老刘,你这么清醒,不好玩,应该顺着我的话耍流氓,我确实故意装醉,可别说没有给你机会。
你不用这样,答应过你的事儿我一定做到,决不食言。刘老板说完,快步走出门店,转身拉下卷闸门。我会好好守着它,等你回来。刘老板站在外面说,七姐,珍惜自己,也放别人一条生路,咱俩最大的区别就是我假装要面子而你是真要面子,为挣一口气,你无所不用其极,剁了他俩包成饺子,面子找回来,你搭进去,还连累你家哈尼成孤儿,玉石俱焚的结果,不要也罢。
店里面,七姐高声抗辩,老刘,人各有各自的活法,老娘不需要你来上人生课,冲这些鸡汤,今天跟你杠上了,不把张粮油和那野女人劈了,七姐我枉在世上走一遭。
刘老板拍着卷闸门说,七姐……七姐说,太晚了,我要睡觉,哈尼我们还得赶明儿早五点半的飞机,你记着九点过来开门,营业。
第二天一早,七姐直接去了火车站。行李一过X光机,出事了。安检员从包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管制品,不能带上车。七姐解释,平时做饭用惯了。安检员说替你妥善保管,等你回来,再找我们要。
刀,是七姐的主心骨,失去了,她心里空落落,没有安全感。怎么办,她安慰自己,下火车我可以再买把新的。
秦彩票天天七点五十到投注站,雷打不动,明显早于其他店铺的营业时间。这是他长期上班养成的习惯,已经融到骨子里,秦彩票不想改,也不愿意改,这让他觉得自己和那些商户不一样。前脚刚开门,后脚刘老板跟着进来,冲正要坐下的秦彩票吵吵,七姐和哈尼今天早上坐飞机去了台湾,你和张粮油讲一下,过几天让他避避风头,别被七姐找到。
秦彩票说,晓得,七姐从台湾回来,再和粮油说,也不迟,提醒早了,他心里跟种草似的,影响情绪,李店员正在哺乳期,别吓回奶了。
那好,这事儿要记着,千万别大意。刘老板说,我去开门,今儿第一天当老板,叔,来句好口彩。
祝刘老板发大财,祝刘老板、七姐百年好合。我真的看好你们俩。
发财好发财好,做梦都想发大财,跟七姐过,您还是饶过我吧。刘老板退着出了投注站。
第二天,刘老板经过门口,立外面大声说,叔,记着啊。秦彩票说记着呢。第三天,刘老板经过门口,立外面大声喊,叔,记着啊。秦彩票回一句,刘老板,你天天交待一遍,烦不烦,好好,我这就和粮油讲。当时他微信上给张粮油留言,截屏发刘老板看,求他明天别站门口唠叨。微信发出去半个多小时,张粮油没回复。秦彩票有些纳闷,语音电话打过去。回铃音快完了,才有人接。
秦彩票上来问,留言看到了吧,粮油,你防着点,过个十来天,七姐要过去砍你俩。
那边嘿嘿一笑,是个女声。听着耳熟,秦彩票一愣。
叔,您说晚了,我已经到啦。
秦彩票大吃一惊,说,七姐,你骗人,不是说好先去台湾。
兵不厌诈。七姐在那头说,叔,您果然不守信用,提前放风,让他们跑路,幸亏号着您脉,故意麻痹你和刘老板,不打这时间差,还不让他俩给逃了。
七姐,你别冲动,你听我说,是我不对,没信誉,你大人有大量,粮油和店员有错,但错不该死……
到这会儿了你还向着他俩。七姐尖叫起来,今儿老娘非跟你们死磕到底。说完挂断电话。秦彩票再打,没人接。这下他彻底慌了,跑到粮油店,一把拽着刘老板,激动得浑身发抖。坏了坏了,七姐到洛阳了,要出人命。
不是去台湾了吗。刘老板说着话,拉过一张油迹斑斑的椅子,安抚秦彩票坐下,怕他高血压犯了,先让他平复情绪。不着急,慢慢讲。秦彩票刚说两句,刘老板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他比秦彩票还激动,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赶紧救人呐。
两人经过紧急磋商,一致决定向洛阳110报警。刘老板陈述事情经过时,秦彩票在一旁叹息,晚了,一定晚了,七姐这刀怕是斩下去了。
您别在这儿瞎想了,集中精神,警察同志问话呢。刘老板说,瀍河哪儿,门牌几号。秦彩票答,不清楚。好好想想。好像机车厂附近。粮油店名称呢。不知道。
电话那头抱怨,你们这范围太大,不好找,我们先通知辖区民警,一个粮油店一个粮油店排查,同时联系税务局,最好能查到他们的登记信息,这样好找一些。秦彩票夺过电话,带着哭腔说,警察同志,怕是已经出人命啦。
四
七姐回来了。
整个市场都知道她外出砍人,当再次现身,大家不约而同行注目礼,将她视作凯旋的秦香莲。有人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七姐回来了,七老板回来了。几个老男人说,小七回来了,七七回来了,还是这么好看。
七姐举止得体,一一回应。没有人主动问这次出去把人杀得怎么样,任务办得圆满妥帖不。都这么含蓄,她没必要主动通报最终战果。
粮油店里,刘老板正坐在桌子前算进项,只觉眼前一暗,以为有顾客进店,头还没有抬,身子先欠起来。七姐一把将他按座上。
老刘,没事,你坐着。
哟,七姐回来啦。
七姐没搭理他,啪,双肩包往地上一丢,本来紧绷着的精气神,突然间泄了,身体开始发飘。她侧身穿过狭窄的走道,抓着扶手,顺着后墙上的楼梯往二楼爬。
刘老板提起行李,心疼地说,看看,地上尽是油印子,包弄脏了。
瞌睡得要命,一切事情等我睡醒了再说。七姐懒洋洋地回答。
好事者不当面问七姐,围上门来向刘老板打听。老刘,你家老板到底砍没砍人。刘老板有些生气,说,闲吃萝卜淡操心,不买东西的,都出去。
七姐昏昏沉沉睡两天,终于缓过神。洗漱完毕,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才正式下楼。她首先给刘老板喂了一颗定心丸,粮油生意我要做大,老刘,你留下来帮我,开条件吧。
刘老板说没啥条件,这不,银行的工作丢了,老板您发财,我跟着有碗稀米汤喝已感恩不尽,只是……我女儿甲方代表的公司全员入股,五万起,手头紧,正发愁,想着让老板先支付……
三万够不够,七姐问。刘老板局促起来,搓着手说,太多,要不了,两万就行。
你打个收据,我给你现金,还有,我走时给你的那把钥匙,麻烦还我。
刘老板头点的跟打夯机一样,说好好。
七姐去了投注站。秦彩票已经知道结果,那天下午张粮油打电话过来,问是不是你报的警,警察找上门了。秦彩票说我吓得高血压犯了,一上来你不报平安,不安慰我,反倒是质问,我这好心被你们当成驴肝肺,总之,你们没事最好,七姐呢,她咋样。张粮油说我们没事,七姐走了,警察问半天,我俩说夫妻吵架,惊动外地的亲戚,给派出所添麻烦了。秦彩票问,七姐砍你们没有。砍了,但是没事。砍了咋会没事儿,不科学。张粮油在那边生气了,说,咋,我俩好好的,你心里不舒服呀,这事已经翻篇,以后不要再提。后来,三里桥综合市场主流的说法,七姐砍人了,对方没死,就是从秦彩票嘴里传出去的。同时,也衍生出其他不入流的小道消息,七姐没砍,被警察抓走,写了保证书;火车上七姐行李丢了,被迫在洛邑古城卖艺,小赚一笔,等等,不一而足,均不可信。七姐不说,没人敢问,市面上的流言,她一概不作回应。
秦彩票见七姐推门进来,大声说,欢迎欢迎。七姐耷拉着眼皮,问我那封信呢。秦彩票从抽屉里取出,说完璧归赵。七姐也不废话,拿了就走。秦彩票也不多问,目送着她。回到粮油店,她举着信封在刘老板眼前晃来晃去,问写给你的,想知道里面啥内容吗。
想,刘老板说。七姐说,想得美。当着刘老板面,将它撕得粉碎。然后问想不想知道我洛阳之行的详细经过。刘老板说想。想得美。七姐转身去了双语学校,对生活老师说哈尼改回周托,并且取回存放在哈尼那里的推光漆盒。
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去的一段时光在记忆中遗失,七姐与婚变前的日子无缝对接,一心一意经营粮油店,并想着怎么扩大生意。刚好这时候甲方代表上门,感谢七姐的雪中送炭。两人一见如故,聊得火热。七姐说有开分店的打算,又担心受遍地开花的超市和网购的冲击,再开实体店无异于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拿钱不当钱。
甲方代表提供了一条新思路。她说,工作关系,我经常跑市场,卖药和卖粮食差不多,固守铺面等人上门来买已经落伍,要主动出击,积极开拓,目前看,城区市场已接近饱和,很难闯出名堂,是不是可以代理一家三线食用油品牌,买一辆皮卡,送货上门,下沉到乡村小镇,凭借价格优势,良好的服务态度,迅速占领这些地方的卖场,搞批发,走量,甚至一分钱不赚,多少钱来的,多少钱送出去,只拿厂家返点,一年下来,收入也是可观。
七姐灵感一下激活了,说这办法好,要不试试,宝贝儿,你还卖啥药,过来和我们一起二次创业。甲方代表说,七姐姨要是有信心,那我也不客气,这就辞职,刚好股还没入,两万还您,我还有三万,再凑点买个小皮卡,全当入您这儿了。
七姐说,一家人不讲两家话,啥入股不入股,咱先干起来,真有利润,五五分成。于是,刘老板守门店,甲方代表开着皮卡,带着七姐跑乡镇市场。甲方代表有着丰富的和门店打交道的经验,她现在做的,只是复制卖药时的经历,还算得心应手,加持上七姐的专业和小品牌桶装油的价格优势,很快打开销路。最先占领乡镇上处于垄断地位的超市,慢慢扩展到普通卖场和小卖部,一家店铺也不放过。
五
过有两年多,七姐和刘老板顺理成章地好上,就差一张结婚证。秦彩票嚷嚷着自己是媒人,过年一定要收四色礼。
食用油生意也越做越大,七姐和甲方代表谋划着去郊区弄块地,建一处厂房。向代理的那家粮油厂要授权,在宛城建一个罐装车间。将散装食用油拉来,储存到车间外面规划设计好的两座巨型油罐里,根据需求和销量再进行罐装,最后贴上商标送到各大乡镇的终端市场。这种模式可操作空间大,会有更多的利润。七姐和甲方代表雄心勃勃,刘老板深受鼓舞,意气风发的。
哈尼考上北京一所大学。七姐和甲方代表一起到车站送他,七姐望着渐渐远去的火车,一直挥手,最后连火车屁股也看不见了,还在站台上,流着泪,徘徊。她埋怨自己付出全部的母爱,最终为国家培养个好儿子。七姐拍着甲方代表的肩膀感叹,他跟你一样多好,宛城随便上个专科,我还能时不时瞅见,这下好,去北京,毕业以后肯定不回来,他属于全国人民了。甲方代表当时不乐意,哎,七姐姨,我是成绩不好,也不至于这样埋汰我。七姐抹着眼泪说,咦,宝贝儿,你不要这么敏感好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说哈尼。
放暑假,哈尼没回宛城,直接去了洛阳。七姐和他通电话,哈尼正领着三岁多的同父异母妹妹吃真不同的水席,能听出来他打心眼里开心。放下手机,七姐感叹,完蛋了,看样子,跟张粮油一家比我还亲,白养了。
甲方代表安慰她,您不还有我爸,我爸对你好。七姐瞅她一眼,说还有你,幸亏有你俩,这咋回事儿,我竟被你们老刘家拿捏得死死的。
最终买地建厂的事情黄了。这三年他们光顾着价格战,忽视品牌经营和油品质量,村镇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之后,开始在乎这两样。产品销量不见增长,反而开始萎缩。郊区地价也飞涨,已远超他们的预算。最主要原因是,七姐和甲方代表贪图高息,存投资公司的钱取不出来了。
投资公司的资金全让房地产公司借走,盖成楼盘。楼盘太多,销售不好,加上银行抽贷,资金链断裂,公司停摆,现金变成钢筋水泥脚手架,立在旷野中。债主逼得紧,地产大亨领着他们,戴上安全帽,杂草丛生的工地上走一遭。眼前全是一栋栋块状结构堆砌的大楼半成品,工业时代遗留下来的废墟一般,散发着一股子苍凉之美。地产大亨客气地说,随便挑,折成现金,还各位,哪天完工,来取钥匙。
投资公司经理回去直接给储户跪了,说只剩烂尾楼,先盘下来,再不要,钱全打水漂。七姐被迫认了几套。甲方代表坚决反对,说放出去真金白银,收回来破砖烂瓦,不行,我要我的钱。她联系几名村镇上的流氓,打算去地产公司闹上一闹,七姐和刘老板及时劝住她。
七姐冷静与认栽的态度,令刘老板赞赏不已。他对甲方代表说,搁前几年,不用你出头,你七姐姨早拿炮轰这帮龟孙,现在,她都不说什么,你又有啥气儿咽不下去呢,自从洛阳回来,她整个人变了,成熟又稳当,特别有格局,多跟你七姐姨学学,这叫成长。
七姐一旁频频点头,说你爸讲得对,比咱有钱有势的多了去,他们能接受,咱们也能,再不济,有那些人扛着,咱们一边看着,真需要时,出份力,或者摇旗呐喊也就是了,乖,千万别让那些青皮来,欠钱的人才是最大的黑社会,咱斗不过。
七姐对甲方代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其实她心里最不甘。晚上,七姐一个人开车到工地。里头黑洞洞空荡荡,犹如坟场。矗立在那儿的烂尾楼,像一块块巨大的庄严的墓碑,刺破被灯光熏烤成绯红色的城市的天际。七姐抹着泪,推开门,下了车,站在光亮处,她也分不清他们那几套房子具体哪个位置,手泛泛指向整个乌七八黑的楼盘,挺着胸脯开骂,要搁过去,还不跟你们拼命,这可全是老娘的血汗钱,大夏天,坐皮卡里,舍不得用空调,开着窗户吹风,一个乡镇一个乡镇跑,劳力也不敢请,那一车一车的油,全是老娘和甲方代表一桶一桶搬下来。她坐回车里,觉得还不解恨,降下窗户,又骂。
年底,投资公司主动联系几位大储户,开个小会,七姐在列。会上投资经理表现出少有的乐观,说欠账的地产商如今白河边搞了一处元宇宙码头,事业马上又要一飞冲天,只欠一把小火,诸位有兴趣的话,认购一股,明年开春,老板还了旧账,元宇宙的股金至少还能翻两番。这家伙口才了得,极富蛊惑力,真有三两个人动心,跃跃欲试。七姐说我不贪多,旧账的本金给了已是烧高香。经理说,七姐放心,不但还本金,之前说好的三分息,也给您加上。先不管他真的假的,话确实安慰人,元旦过后,七姐心情渐好起来。
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刘老板给秦彩票打电话说先别走,在家等着,一会儿给您老送四色礼。秦彩票说那怎么成,八点,必须开门营业,不能坏规矩。床上的刘老板噌地坐起来,说那我现在过去,幸亏昨天提前置办齐备了。
他骑个电动三轮,上面搁着一只猪后腿,两瓶五粮液,一提兰花香的信阳毛尖和一盒无糖猴菇饼干,直奔秦家。秦彩票急着去投注站,东西搁客厅,俩人转身又出来,各骑各的小三轮,一同往综合市场走。秦彩票问,你家放投资公司的钱要回来没有,听说瞎了好多,有人进局子,有人妻离子散,有人拿着别人的钱就是不还。刘老板叹口气,说,当初我非常反对她俩存高息,看看咱们电机厂那个楼盘盖了多少年才完工,地产项目分明是个黑洞,再多钱都能吸进去,她们偏偏听不进去,也确实收有年把子的高息,跟着,息没了,本金也取不出来……说是过完阴历年还,老板改玩元宇宙,正风口上,来钱特别快。我不乐观……对了,七姐说晚上请你吃饭,一起过小年。
甲方代表问哈尼,过小年,回来不。哈尼埋怨她说得太迟。甲方代表说这高铁通了,想回来,分分钟的事儿,能赶上。七姐夺过电话问,你又不欠我们钱,躲着干吗,放个假,也不照个面儿。哈尼说,妈,回,腊月二十八回。说完挂了,七姐对着熄屏的手机抱怨,你小妈施魔法了吗,宛城不是你家吗。
六
晚宴气氛热烈,四个人喝高了。意犹未尽,甲方代表带着大家去KTV唱歌。进屋,一哄而上,抢麦。秦彩票倚老卖老,夺过七姐手里的话筒,指挥甲方代表切歌,《从头再来》。
他高亢嘹亮的死活不着调的歌声响起,立马将房间里所有人这一年来不开心的事儿全部震得粉碎。刘老板鼓掌喝彩,叔,要不我关了伴奏,清唱得了,这音乐配不上您的天籁之音。秦彩票假装没听见,声音故意提高几个分贝。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七姐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晃,她前后左右同频摆着身体,努力和运动的房子保持相对静止的状态。心嘭嘭嘭,初恋时都没有这么大劲跳过,她拽起刘老板,两人抱一处,摇啊摇。银色的射灯闪过,他们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少年的自己。光影与音乐混杂搅拌,空气变得黏稠,像果冻一样,密织着时间的维度。不经意地转身,一个闭眼、睁眼,都会邂逅那曾经遗失的旧光阴。
刘老板问七姐,你记不记前几年放投注站的那封信。七姐说记得。刘老板问写的啥。你自己看。七姐拉刘老板一把,他侧过身,穿过稠密的时光,瞅见粮油店里,七姐正趴桌子上写遗嘱。粮油店,刘老板经营,五成利润留给哈尼,一直到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经济独立之后,刘老板才可以百分之百拥有。写完,封好,她又把自己从姑娘时起积攒下来的金银细软,还有银行卡、写着取款密码的字条,全部的家当,放进一旁的推光漆盒。
刘老板说你真胆大,敢把后事托给一个外姓男人,不怕我辜负你。
你以为险棋一招吗。事前,认识的人,我扒拉过来一遍,靠得住的真没有。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对我有意思的多了,从门店口站到八一路拐个弯排上工业路,论稳妥,只有你。一个发育正常的大男人,这么多年一直带着女儿,为了不让她受委屈,没有再成家,也没有在外边胡混,证明你人品不错。我看中你对甲方代表的好,才押宝你身上。再说,当着彩票叔的面,你对我赌过咒,发过誓,还押上闺女的姻缘,比签合同还靠谱。
刘老板大言不惭,说,我老刘人格高尚,品端行正。我更好奇最终你咋没有将张粮油大卸八块,去洛阳前后可是判若两人。
这个,这个……秦彩票开始唱《让我欢喜让我忧》,依然不着调。甲方代表挑一颗大点的圣女果,含嘴里,扭头盯着墙角挂着的一只音箱,眼睛发直,仿佛灵魂出了窍。彩灯闪烁,昏暗的环境里,七姐抱着刘老板旋转,旋转。时空如水般流动,刘老板看见七姐来到洛阳城。
她问了两个人,倒了一次公交,到了机车厂。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照耀街道,法桐树下,四名穿圆领汗衫的退休老头打着麻将,几个闲人站旁边指手画脚,有位中年人刚好下班路过,骑在电瓶车上脚尖支着地,伸着脖子凑热闹。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勾肩搭背,其中一名男生从打麻将这伙人身旁跑过,两三个女生后面追着,嬉笑声占据半条街。提着满满一篮子西红柿的年轻女子,望他们一眼,冲身后不远处一个屁大的小孩招手,让他走快点。小孩跌跌撞撞,怒气冲天,抱怨妈妈的步子太大,他跟不上。
七姐看得眼热,整个人柔软下来。真的逍遥自在。一转念,心一横,她妒忌地嘟囔着,老娘过不好,也见不得你们好。她径直进了一家小超市,再出来包里多出一把菜刀。
七姐住到机车宾馆,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收拾齐毕,出来挨个门店找张粮油和李店员。将近天黑,一家不起眼的粮油店里,发现他俩的身影。当进,夜幕骤降,路灯唰地亮起。张粮油弯腰躬身,脸上挂着蜜汁般的笑意,搀扶着李店员往外走。李店员怀里抱个婴儿。张粮油一只胳膊护着母子俩,单手拉下卷闸门。
孩子都有了,自己倒像可耻的第三者。七姐怔怔地望着他们消失在街尽头,意识混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要做什么。
第三天一早,粮油店旁边,七姐斜挎一只枣红色皮包,埋伏好,静等张粮油开门营业。
远远地,他们打东边过去,阳光穿过树梢,照在一家三口身上,生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儿。张粮油将婴儿放到李店员怀里,弯下腰,哗啦一声,拉开店门。李店员抱孩子先进去,张粮油后面跟上,刚迈开腿,屁股上突然挨一脚,冲着李店员撞上去,他急忙调整姿势,直接趴一旁的面袋上。
七姐闪身进来,顺势拉下门。店内幽暗,张粮油和李店员努力适应光线,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七姐不慌不忙,从包里抽出一把菜刀,咔,架张粮油的脖子上。他一脸面粉,很像传统戏曲里的大奸巨恶。
见事情不对,张粮油扑通一声,直接跪水泥地上,手拉着李店员的衣角,示意她也照做。李店员犹豫一下,和张粮油并排跪下,眼里噙着怀里的婴儿,不看七姐一眼。那一刻,七姐明白他们怕的不是菜刀,担心的是孩子。爱是恐惧,爱是舍不得。七姐心开始动摇,杀人的意志慢慢崩塌。
这时候,张粮油头顶斜上方跳出一个弹窗,秦彩票在里面拨语音电话。张粮油的手机跟着响起,七姐一把夺过去,瞟了一眼。秦彩票自言自语,快接,你倒是接呀。
七姐持刀的右手翘起小拇指,滑过手机屏幕。弹窗里,秦彩票上来就说,留言看到了吧,粮油,你防着点,再过个十来天,七姐要过去砍你俩。七姐冷笑一声,叔,您说晚了,我已经到了。
秦彩票吓一跳,手机差点扔出去。七姐,你骗人,不是说好的,先去台湾。弹窗里,秦彩票做着最后的努力。七姐听得来气,怒火重启。老娘今儿非跟你们死磕到底。唰,七姐一刀砍向弹窗,画面立即收缩成黑点,不见了。
她提刀瞄准张粮油的脖子,做最后的布道,你记着,老娘不是泄私愤,是在维护公民道德守则,恢复社会伦理秩序,匡扶人间公平正义。
动手前一刻,七姐瞟了一眼李店员怀里的孩子,她不希望孩子瞅见自己的暴行。孩子偏巧正歪着小脑袋,望着她。
昏暗的环境中,婴儿的眼神圣洁到发光,像面镜子,映照出世间万物本来的模样。七姐在里面看到一只魔鬼。一个手持凶器的魔鬼。
老刘,直到我看清楚那孩子眼中的自己,打心里承认你说得对,人生有无数可能,我让心魔带偏,选择最坏的那种,还把身边的人一个个夹持进来,让大家都不得好过。这世上,恨,容易,不过记忆的延续。宽恕,最难,它需要洗肠涤胃,换一颗心。
所有人,包括七姐,都说不出来李店员长相和性格上有哪些优势,能让张粮油贪恋不已。从一开始,七姐就不是输给另外一个女人,而是败给自己的心气儿。她要求自己的男人要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哈尼。哈尼浑身通透,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芒,世上压根没有,即便在电影里,也是昙花一现,到另外一个维度封神。过度追求完美,只能对男人失望,试图改造,将他变成心目中的完人,只会把他推向悲剧,或者逼迫他离开。
七姐举着刀,说,你们起来。张粮油和李店员没敢动。七姐抬腿踢一脚张粮油,说起来,开灯。
灯光下,地面投射出张粮油长长的影子。七姐说你别动,对,站那别动。她又冲李店员说,你坐桌子后面去,背过身儿,给孩子喂奶。
今天的事情必须做个了断,张粮油,我还是决定砍你三刀。说完七姐持刀扑向地面上张粮油的影子,冲着脖子的位置,狠狠斩下去。
一刀,你我恩断义绝,从此江湖是路人。
两刀,斩了我心目中的恶,以后你我皆善人。
七姐直起身,左手提起衣摆仔细擦拭刀的周身,觉得它够干净,啪,丢桌面上。
刀,寄存这里,哪天张粮油惹你,对你不好,你代我,砍了这最后一刀。她望着李店员,说,你果然还是一身的香油味,想当年给你测过八字,原来不是旺粮油店,是旺粮油,多听一个字,倒亲手成全你俩的因缘,算老娘走眼。
七姐转身走到门口,拉起卷闸门,起步往外走。
张粮油说,你等下,我还你钱。七姐头也不回,说,不要了,你还算有良心,只拿走你那一半,我对外说,你卷走所有积蓄,反正在八一路三里桥综合市场你名声已经够坏,也不在乎更坏。
张粮油说当时走得急,后来发现确实多拿了。七姐说我咋没看出来。张粮油说那时候你常抱怨对不上账,我骗你说买彩票了,其实没花那么多,余下的我偷偷存起来,按理说这也是咱俩的共同财产,不多,三万,我退你一万五。
七姐和李店员不约而同扭过脸,盯着张粮油,一起骂,你个瘪三,敢存私房钱。
……
秦彩票扔下话筒,半躺沙发上,拍着脑袋感叹,老了,唱个歌,也会缺氧,整出幻觉了。他指着电视屏幕说,这里头在放我和我老伴的视频。刚结婚那会儿,我骑着二八自行车,送她回娘家。快到村子时,路边有一处生产队的粪场,正值初夏,那里生活着无数只苍蝇,一有人经过,惊扰到,它们嗡嗡起飞,追着你不放,一架架微型战斗机似的,铺天盖地。我媳妇从车后座上跳下去,折一根荆条,攥手里,又坐上来,像公孙大娘耍剑一样挥舞着它,嘴里催我骑快点。我问她干吗。她说赶苍蝇,别落身上了,我回娘家,不带这些东西,一只也不带,咱们要干干净净的……我想我女人了,她在那边还好吗,明儿我早起,给她烧纸去……我好像还瞅见2031年12月27号的自己,躺在家里的席梦思上,无疾而终……秦彩票双手咣咣拍着点歌机感叹,现在的电子产品这么高科技,还能未卜先知。
甲方代表手里捧着一个蛇果,眼瞅着墙角说,您那算什么,我在围观进化,真的是进化。那边挂着的JBL音箱下面,是一片海,一群泡澡的鱼正嘲笑沙滩上一条行为古怪的同类,水里待着多舒坦,跑陆地上遭罪,非要把自己晒成咸鱼干。有条成年印鱼如同炫技,吐着烟圈一般的水泡,说你们瞧,它好像没有鳍耶。哄笑中它们未曾发现同类已经生出了腿。爬呀爬,这只鱼站了起来,艰难地穿过滩涂,正朝不远处那片绿色森林走去。
责任编辑 李知展
作者简介
刘西北,现居河南南阳,小说见于《中国作家》《啄木鸟》《莽原》《佛山文艺》《躬耕》等刊。著有长篇小说《王的墓藏》《大唐追凶录》。获2023年《莽原》文学奖,第二届河南文学期刊奖,第三届南阳新锐作家中篇小说奖。
E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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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审 | 王小朋
二 审 | 李知展
微信轮值编辑 | 时凤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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