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我从中专学校毕业,到一个叫七里冲的小山村,当了一名代课老师。
小山村距县城15公里,四面都是起伏的山峦。我用自行车一趟一趟地搬被子、书籍、日用物品,还有锅碗瓢勺,像一只小鸟,来回衔着树枝和草叶,来搭建一个暂时能遮蔽风雨的窝儿。
教书对我来说,并不完全陌生。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一名教师。虽然,来此之前我一直是在校学习,但从父亲那里自小就受到的熏陶,大致也能让我完成登上讲台之初的岗前培训。
我教的第一学期,乡教管站抽考我,自信是有,但还是没底,有些惶惶不安。结果我所教的三年级语文的平均成绩,在乡年级段名列前茅,刷新了村小多年居于低游的成绩。很多人不相信,这是一个奇迹。我们学校校长的那个高兴劲儿,溢于言表。学校开会时,他就可着劲儿地表扬我。我一方面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另一方面却觉得尴尬,我课教的再好,也不能像别的老师那样领工资、加工资、谈工资,乡里开优秀教师表彰会,根本没我的事儿;我只能坐在墙壁的一隅黯然神伤,内心充满失望和悲伤,也有不甘不服,然看看自己所处的位置和角色,有时伤心的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切都因为我是代课教师,你不在人家的编制序列。
尽管现实严峻,我并没有一味儿窝在住室里气馁。备课、上课、批改作业、阅读、写作及至加倍努力工作外,清早或学生放学回家后,我常到村小学校北面的那方小池塘的周围散心。小池塘有平静的时候,镜子一样清晰映照着自己;忽而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水,我的倒影就乱了。想到自己的境况和心情,就像是起风的池塘,于是我就沿着塘埂折向东走几步,进入一片葱郁的山林。山林里,知名的和不知名的树,有名的和没名的花草,叫上口和叫不上口的鸟雀,抒情和聒噪的虫鸣,会把我带入一个生机盎然的童话世界。我和山林,长久地对话、交流,是那段难挨时光里最温馨的回忆。
印象最深的还有采摘野菊花。秋天,山山坎坎的野菊花都开了。黄灿灿的野菊花,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一坡坡,在绿树和青草丛中展露、忽现,又隐秘,又惹眼。野菊花,没有开放的时候,花骨朵只有绿豆大,是绿色的,外面有一层浅浅的白绒毛;开放了,像大拇指的指甲盖般大小,花的形状跟春天草地里蓝色的满天星差不多,但跟盆栽的观赏菊差别很大。这时候,山民们,特别是村庄里的妇女们,三三两两,会提了竹筐,去捋野菊花卖钱。我呢,自然也动了心,照着样,在校舍的附近采摘。近处的野菊花不多,大丛的多是被采摘过,旁枝斜出漏掉的,可以捋上一把两把。单株的,没被采摘过,像是专留给了我。我采摘得很仔细,簇拥一小球的,单朵花,两三个骨朵的,我一律采入篮中。有几个午后,我没有休息,吃罢饭,跑到学校的后山上采摘。在密集的杂木林子里,野菊花稞子上落着松针和橡树叶,轻轻扒拉开来,像发现了秘密和珍宝,花瓣鲜亮的在那个瞬间能照花眼睛。篮子采满了,回来后,将报纸铺在走廊的空地上,把野菊花倒在上面,均匀散开,花朵黄,骨朵青,好看得很。
我要用野菊花做囊,装一个菊花枕,给自己。
于是问了几个有经验的人,有村子里的,有身边的同事,还有家人,开始动手尝试。首先是把新采摘来的野菊花晾干,再来用锅炒一下,开放的花朵会重新合拢成花骨朵,半干半湿,恰到好处,万不要炒糊了。把过了一道火的半成品,在报纸上摊开,再拿到廊檐下晒几天太阳,野菊花就干爽了,那种特有的干花香味就出来了,翻晒时,身上染的都是,带到教室里。湿的野菊花大概四五斤才晒出一斤干爽的。而我在那年秋天,也没用多久,就积攒够了装一个枕头囊的干菊花了。
我找来一块四方的白布,用针将白布缝制成一个小口袋,然后把干爽的野菊花放进去。末了,用绿底碎花的棉布做个枕套,枕套四周还缀了一圈荷叶边。就这样,我的菊花枕做成了。鼓鼓囊囊,具有些弹性,漂亮,手感也好。把脸靠上去,温暖柔软,我就觉得我是收集了大自然的这一年的美和香,及其风霜雨雪,日月星辰,晨曦和暮色,彩虹、落霞,泥土和植被,蝴蝶、蜜蜂、鸟雀、纺织娘、蝈蝈、蛐蛐儿,都装在了一只野菊花枕里。
枕着它,像是枕着整个山村,整个大别山,枕着春夏秋冬, 枕着我的整个世界、幸福、惬意和梦想。
几度春去秋来,菊花枕头,一直散发着清香。这给了我启示。做一只菊花枕,搜寻、采摘、晾晒、炒制、装填、成型,让我想到了我日常的工作和业余热爱的写作,它们都是搜寻和积攒的过程,一朵一朵,一簇一簇、一篮一篮的积攒,包含构想、心思、辗转、发现、劳作、付出、实现的辛勤;就像工作,是一点一滴,日积月累;就像写作,是一字一词,结构成篇,你在采摘、积攒着那些小小的野菊花,你也是野菊花了;菊花枕头散发着香气,是你自己散发着香气;枕着它,就是大自然的女儿!我由此认识了生命的存在和价值,以及它的美好和尊严,不再有自卑和怨尤。
在代课的第4年,我有幸被破格转为一名正式教师,我内心的欢喜真是难以言表。临告别七里冲村小学的那天,我请了一辆四轮车,拉走简单家当的时候,我是把那个菊花枕头紧紧抱在怀里,跟车走的。半途的时候,我几次想叫师傅停一下,让我下车,去山野采一大把野花,不管是什么花,五彩缤纷的,插在车头上。是的,我爱它们,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女儿!
后来,时代及至个人生活境况都好起来,我枕过绿豆壳装的枕头、太空棉装的枕头、羽绒枕头、蚕丝枕头、乳胶枕头,也在大小商场见过各式各样的花花绿绿的枕头,但在我的心里,最难忘的还是我的那个菊花枕头。
——2008年9月2日《教育时报》



【作者简介】
乔克清,河南省骨干教师、商城县名师;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县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菊花枕》《歌鸟·花朵·声音》(合著),县域内硬笔规范书写的直播博主。
编辑/陈晓慧
审核/乔克清
终审/蒋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