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词写作：夜航
林檎
林檎，1993年生于湖北，理工男，现居重庆，业余写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花城》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获《鲤》“伏笔计划”首奖。
夜 奔
文丨林檎
我跟老莫是五分钟前认识的。那时候夜色将至，我在站台上竖了好一会儿：锦江华府，新建小区，搬进去的时候光顾着高兴，下班出了地铁才发现，公交车没法直达。打车吧，用完优惠券还要十三块——十三块在江城可以吃碗素炒盖浇饭了。犹豫半天，站台上没剩几个人了，这里头就有一个老莫。你也住锦江吧？他倒是自来熟，凑过来点亮手机屏幕给我看，一条浅绿色小径正在卫星地图上蠕动。这条路是微信群里分享的，老莫解释说，地铁站旁边就是民鑫佳园公租房，横穿民鑫佳园到锦江华府西门，理论上讲，直线距离只有六百米。老莫合上手机跟我说，邻居一场，都是缘分，我带你抄近道吧。
在我无数次下班回家的既定命运中，还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惊喜。怎么说呢，抄近路有点像外遇，或者说是人类基因深处探索未知的本能。我和老莫结伴而行，左拐右拐，没几步路，已到民鑫佳园深处。高大的楼栋比肩而立，太阳就在水泥森林的缝隙间滑落。我问老莫，你对这儿还挺熟？老莫笑说，我以前就住这儿。厉害啊，公租房一般人可搞不到。老莫比了个手势，说，前后托了三层关系。搬进来就开始攒钱，攒够钱换到隔壁锦江华府。心想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没想到刚接房，二期工程开工，炸掉楼前一座小山，移走土石方才发现，邻居还是公租房。老莫说完，扑哧一笑。笑完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到楼宇尽头，只有一行石阶往居民楼后的土坡上延伸。我问老莫现在怎么走。老莫晃了晃手机，说，软件里只显示平面图，谁知道这里有一座山啊。我问他，还要爬山？老莫点点头，世上本没有路，既然导航这么导，就说明有人试过，能走通。
回趟家快赶上西天取经了。爬个小山包的工夫，夜色汹涌而至。江城山多地少，住宅楼依地势而建，从楼脚爬上一座小山，竟来到隔壁天台。老莫趴在天台边沿，对照现地研究地图，导航显示继续直行。难道让我们跳楼？他骂了一阵手机，整个人颓下来。天台对面，可以看见锦江华府的几栋高层，零星几家窗户亮着暖光，就像鱼漂上的萤火。那就是叫作家的地方？现在却可望而不可即。有时候细想，何止回家，人这辈子不就这么回事儿，很多叫作目的地的地方，反而永远无法到达。老莫听我这么一说，若有所思，等了好一会儿，嘴巴里冒出一个词：电梯。我问老莫，什么意思？他反问我，有什么东西是在二维地图上显示不出来的？明白了，我扒着栏杆朝楼下张望，楼栋正面果然延伸出一条笔直的步道，前行数十米，直达小区后门。
有点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思了。虽说这趟路走了个把小时，到底是省了十块钱嘛。我们一路小跑奔向小区后门，推了两把，没开，仔细看，挂着一把亮晶晶的小锁。正要另觅出路，不知打哪儿钻出个老头，穿身保安制服，肩膀上扛不少星星，快赶上五星上将了。老头晃着手电筒说，就你们锦江华府的喜欢抄近道，把我草坪都踩秃了。我们心头一紧，忙说是初犯，就为回家，片叶未沾。老头眼珠子一转，显得很为难，你们也别怨我，锁是物业上的。他关掉手电，腾出手来在我们眼前挥了挥，一个人五块钱，我悄悄放你们过去。老莫一听，气得发笑，都是花钱，还不如打车，这会儿早到了。老头有点不耐烦，你们住高档小区的，还计较这点小钱？说完掏出手机，只听到闪光灯“咔嚓”一下，就像刽子手的铡刀落下，我感觉脖颈根部凉飕飕的。老头解释说，不拍正脸，就发一下工作群，也算我的工作成果对不对。他手还挺快，等我夺过手机，照片已经发送，屏幕上我和老莫两个背过身去，伸长脖子吸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毒贩子。刚想和他理论，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窗户接二连三亮起来，闪光灯忽闪一片。与此同时，照片一再转发，已经来到我和老莫的手机上。微信群接连炸锅，民鑫佳园业主群大骂锦江华府的有钱没素质，锦江华府则展开内斗，说“两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群里甚至已经有人搞起“直播”，声称实时追踪“偷渡”分子……
没想到抄个近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老头也慌了，估计是怕大家翻出私收过路费的勾当，被物业追责。他卸下腰间钥匙，轻巧地一下，捅开那扇单薄的小门。他跟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两个人收五块钱，不过分吧。
扫码付款，钻出民鑫佳园边境，整个夜晚复归阒静。过了马路就是锦江华府，老莫反倒不着急了，他递过来一根烟，说，陪我待会儿？我摆摆手没接。老莫也不再劝，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举起火星指向眼前一栋小洋楼，对我说：二幢一单元701，我买在最高点。去年政策放宽，可以商转公，五点八减三点一，算下来每个月能省一千多。问题出在房产证上。这套房婚前买的，证上是我名字。可公积金必须首房首贷，只有我老婆满足条件。为了钻政策空子，我和她先离婚，房子带押过户给她。到时候办完商转公，我俩再复婚。
老莫说完，我已目瞪口呆：怎么样，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老莫笑说，就差最后一步，离婚之后，我再也联系不上她。我没听明白：你俩不是假离婚吗？老莫苦笑：离婚证红底黑字，你说是真是假？老莫吐了一个烟圈，接着说，我每天下班回来，假装这里仍是我的家。我有钥匙，也知道密码，但我不敢去。我知道法律上它已和我无关，但我还是愿意说服自己，只要不去敲门，一切就还跟原来一样。老莫吸尽最后一截烟，把烟屁股扔到路缘石上碾碎，说，你回吧，我就不进去了。
几句话的工夫，夜已深了。老莫打车都舍不得花钱，不知道现在怎么回去，又回哪儿去。我和他相识不过两小时，这会儿竟有点舍不得。或许我应该叫住他，路边小卖部有罐装啤酒，再搞两包辣条、五香花生什么的，马路牙子上坐下就能喝。或许他根本不该来，白跑一趟，何苦呢。目送老莫拐过路口，才想起来我俩微信都没加一个。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回家重要。小区保安已等候多时，新来的小伙子，身板站得挺直，说不好意思，门禁系统故障，麻烦您手动登记。说完他还给我敬了个礼，不怎么标准，贵在态度端正。一套仪式下来，我在对面老头那儿受的气一扫而光。C4-20-4，业主桃子，我爽快地告诉他，这是我老婆的名字。年轻保安翻花名册的工夫，我岔开一句，问他，怎么样？你们什么时候下班。小伙子面露难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接着问，没查到？他摇摇头，说，问题是，如何证明桃子女士就是您的妻子呢？现在很多送外卖的也知道业主名字，麻烦打个电话核实——他赶紧解释，都是上头要求的，我也没办法。说完他把手机拿给我看，里面竟是我和老莫被抓现行的视频。看完视频，我感觉他的声音高了几分：咱们是高档小区，要为业主负责，免得对面民鑫佳园的人混进来搞破坏，您说对不对？
只需要一个拷问，我再次变回那条丧家之犬。我望向家的方向，那是一颗橘黄色的光斑，犹如启明星。年轻保安还在花名册上努力寻找我的名字，我趁他不注意，后撤数十步——兜兜转转一晚上，直到这时我才找到问题的关键。回家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我终于找到那条唯一正确的回家路径——助跑、蹬地、起跳、收胯、展髋，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过这具身体的重量。现在，我将化作一颗子弹，挣脱地心引力，将自己射向今晚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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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6月18日6版
微信编辑：王靖茹（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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