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之舟与独善之岸
长安城的柳絮又飘起来了,纷纷扬扬,像是要把整个盛唐的繁华都裹挟进去。我站在浔阳江头,望着江水东流,忽然想起那个曾经写下"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的白衣少年。那时的白居易,意气风发,胸怀天下,以为凭一腔热血就能改变这个王朝的沉疴。谁能想到,几十年后,同一个人会写下"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这样淡然的诗句?生命的两极,在他身上竟如此鲜明地对立又统一。

少年白居易的眼睛里盛着整个中唐的希望。十六岁便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名动长安,二十九岁进士及第,三十五岁任左拾遗,诗名政声早已传遍两京。"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这样的诗句里跳动着何等热烈的生命!那时的他,尚不知命运将如何拨弄他的琴弦。他以为谏言能被采纳,以为理想触手可及,就像他笔下的卖炭翁,以为凭辛勤劳作就能换来温饱。元和初年的政治革新之风鼓舞着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满怀希望,以为可以一展抱负。

然而政治的漩涡很快吞噬了他的天真。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遇刺,白居易愤而上书请求严惩凶手,却被诬"越职言事",贬为江州司马。这不是简单的官职升降,而是一场精神上的凌迟。"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在《琵琶行》中,他将自己的命运与天涯歌女相系,道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千古绝唱。中年白居易的眼神开始变得复杂,他仍在朝为官,甚至后来职位有所升迁,但内心已与那个热血谏言的少年渐行渐远。
江州的贬谪成为他生命的转折点。在这里,他找到了另一种存在方式:"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消除的不仅是表情,更是多年来的政治激情;消尽的不仅是是非判断,更是对朝廷的期待。白居易的转变不是消极的逃避,而是一种被迫的精神调适。当他在《琵琶行》中写下"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时,那种落寞与疏离,已非当年"愿得天子知"的激昂青年所能体会。

"我欲身济天下,奈何天下非我愿",这句自白道出了多少理想主义者的悲哀。白居易的前半生是儒家"兼济天下"的忠实实践者,他的《新乐府》《秦中吟》直指时弊,为百姓疾苦大声疾呼;而后半生却逐渐转向"独善其身",在杭州修白堤,在洛阳结香山社,以诗酒自娱。这种转变看似矛盾,实则统一——当外部世界不可改变时,转向内心的建设同样是一种坚韧。

白居易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从未真正放弃过"济世"的理想,只是改变了实现的方式。在杭州刺史任上,他疏浚六井,修筑湖堤,写下通俗易懂的《钱塘湖石记》教导百姓如何治水;晚年捐资修葺香山寺,与僧俗交游,在精神层面继续他的教化事业。正如他在《与元九书》中所言:"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兼济与独善,在他身上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生命不同阶段的自然流转。

从政坛到文坛,从庙堂到江湖,白居易完成了一个中国士大夫的典型精神历程。有趣的是,他的"独善"并非自私的享乐,而是充满人文关怀的独善。你看他晚年的闲适诗中,"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温馨背后,是对"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的未泯情怀;"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的淡泊之中,藏着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永恒共情。

站在今天的角度回望白居易,我们会发现他的生命轨迹对我们仍有启示。在这个人人追求"成功"却常常碰壁的时代,白居易提醒我们还有另一种可能:当外部世界不可控时,转向内心的建设同样有价值。他的诗歌成就证明,看似"退隐"的人生同样可以创造不朽的价值。从兼济天下的热血青年到独善其身的香山居士,白居易没有背叛自己,只是以不同方式诠释着生命的韧性。
暮色渐浓,洛阳的钟声悠悠传来。我想起白居易那首《放言》:"谁家宅第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富贵如浮云,权势似流水,唯有诗心可以穿越时空。那个曾经"惟歌生民病"的少年,最终在诗酒禅琴中找到了归宿。他的诗句,从激昂到淡远,如同一条江河,从山涧激流最终汇入平静的深潭,而所有的激荡与沉淀,都成了滋养后世心灵的养分。

长安的柳絮终会落尽,而诗心永在。白居易用一生诠释了一个真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始终如一地坚持某种形式,而在于在每个阶段都能找到与之相应的姿态。当天下非我所愿时,不妨先修己身;当无力改变世界时,至少可以不被世界改变。这种智慧,或许正是他留给后世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