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遗作:我的童年时代
编者按:
二月河先生的一生,他在自传《密云不雨》中已经有了比较系统的记述。但我在编纂《二月河文存》时,他的夫人赵菊荣女士向我提供的未刊稿中,却有这一篇记述二月河童年时代的文章。这篇文章中的主要情节,虽然在《密云不雨》中已有所呈现,但两相比较,这份稿件中作家的侧重点,记忆中的感受,与上一篇相比却有很多不同之处。如他对于当年栾川社会风貌的描写,自传中这一段描写却没有这一篇如此细腻。如他对于栾川“风”的描写,用了足足上千字,将风写得淋漓酣畅、气象万千。大风的千姿百态,在作家笔下有了独特的生命力。《二月河文存》的责任编辑张娟不忍割爱,将《密云不雨》和这篇文章都收录进了《文存》中。她希望读者能够通过这两篇文章前后的对比阅读,看出作家命笔时创作思维的变化与追求。
为了便于读者理解本文主要内容,标题系编者所拟。(周百义)
1947年,解放大军南下。父亲时任昔阳县委委员,即从军入伍随队过了黄河。母亲马翠兰时任昔阳县妇救会主任。因父亲离去,母亲便写信给去河北学习的舅舅,告诉舅舅,我父亲已在河南栾川剿匪,将要派一个班的战士到黄河岸边接母亲南下。母亲在信中约舅舅在黄河岸边见面,姐弟一块儿去寻找我父亲。
当时,母亲常年在昔阳,看外部世界一片模糊。舅舅是一个未出山的毛头乡间小伙子,对“黄河”更是一无所知。“黄河岸”是个什么概念?黄河有多少渡口?黄河有多长?姐弟俩都是茫然。 但即使此种情况,姐弟二人从山西从河北也就各自出发向黄河迤逦而行。
这样的约会,在我们今天看来简直是两个瞎子向黄河岸靠拢,一点也不靠谱。但在当时形势下,他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家的“黄河之约”就是这样,姐弟同赴黄河。
那年我两岁多一点,母亲抱着我冒了大雪,穿越太行山到了黄河边。
这真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奇特景观。黄河是那样的狭窄,被两岸的山夹得紧紧的,一道黄色的河从中间冲决逆回,白浪卷着急风大雪在山谷河岸穿梭急进,黄河中狂浪滔天,雪白的浪花泛着黄光一层又一层,有一人那么高,带着可怕的呼啸声层层向岸边压来。苍黄的天穹下是在寒风中瑟缩不止的帆船,满是淡黄色的白帆在风中不停摇摆,一派淆乱混杂……
母亲停止了脚步。寒彻骨髓的天气,使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我的襁褓。她就站在岸边,目光盯视着岸边的路,在风雪中向远处眺望。
不可思议的是,舅舅真的来了!精精干干,打着绑腿从远处走来。大约当时步行的人很少,等得头上渗微汗的母亲便远远高喊了一声:“文兰!” 姐弟两人就这样见面了。

童年二月河
事后我才知道舅舅也是心里迷离混沌着日夜不停赶来的。他知道解放军大军要渡河南下,所以他一路靠着大部队车队、马匹、骑兵走过的道路猛追穷走,居然真的见到了姐姐——一块儿乘船南下了。 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情节,舅舅一见姐姐便问:“解放呢?”母亲把我递了过去。舅舅解开看时,因为包裹包得太紧我已憋得停止了呼吸,他们又紧急抢救,等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才上了船……
从黄河渡口奔栾川,朝的哪个方向,路况怎样,有无土匪截击,骑马还是步行,我已基本没有记忆,因为年纪毕竟是太小了。只记得父亲部队派了一个班送我母子二人。一路都是残冬景象,满山凋零的树上面还是偶尔挂着枯叶,在怒吼的山风中瑟瑟发抖,突然一阵疾风卷过来,会将山上的落叶卷入半空云中,在疾风中狂舞,在云端中旋飞,飘飘起落,缓缓落下山间。山谷的道路上不知有多少时间不曾清理打扫过,只见山上山涧都是断落的树藤, 马匹走在夹山小道上蹚得枯树叶哗哗作响。似乎一路都是这个情况,插天的 山峰夹着一条羊肠小道一样的“大路”,蜿蜒起伏,曲曲折折向南延伸。母亲就带着我,有时骑驴,有时乘马,前行队伍前面和后边一样是几个挎着冲锋枪的一声不吭的战士,听班长一人吆呼走向栾川。
但我饿了。路上根本没有饭店,街市也是没有的,只是偶然在离大路百余米的地方,在山间与道路相通交口处,可以看到破败的小庙,偶尔见到有居住人家黄苍苍地掩映在灰暗的天穹之下。这种情况下的饥饿,今天我们明眼人一望可知:谁也没有办法。护送我们的战士也是面面相觑,看着大哭的我一言不发。我的母亲那天脾气还好,似乎没有打骂过我,只是把我拖到路边大石头上,指着山头逗我:“你看看,你看看这山和我们太行山比起来怎么样?”
我环顾了一下,眼泪立时又复,一声大哭。
“不要哭了,别哭了啊!”母亲按捺着性子拍着我,“告诉你啊,这个叫伏牛山,那边是老界岭,那边是老君庙,庙里有和尚,还有香客,这座庙里养着的是道士。他们信太上老君……”我身子一挺,“哇”的一声大叫着向后仰去。
“别哭,别哭!你看南边天上是什么?”
这倒勾起我的兴趣:天上能有什么东西?我立时停止了哭喊,睁着泪眼顺着母亲的手指在天空中寻找,果见向南偏西处有两个红色的五角星在空中缓缓飘飞着。似乎在向东,似乎又是不动的。现在当然知道那是风筝,但在当时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顿时也就被吸引得忘掉了哭泣来由。
但栾川县城确实是不远了,那两只风筝就是县城里人放的。新中国成立 初期,栾川县似乎就是这样,到处是穿得花里胡哨的学生干部,还有成群的从乡里赶来的山民聚集在一处开会,满街都是歌声,抗美援朝的居多。“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三头黄牛一头花……”白天满街的歌声和来去 匆匆的人流,织绒绒帽、编篾子、卖鞋的,还有冰糖葫芦之类的小吃,牛羊肉汤铺,虽是杂乱,气象是很足的。到夜晚,不到黄昏,街上便没人了,满街人群都消失了。空荡荡地昏昏苍苍地走向暗夜,随着夜色安定,满城变得 一片黑暗。只听见“呼”的一阵,待一会儿又是“呼”的一阵吹得满城风声。
这是栾川最容易被人记起的天籁之音——风声。我在栾川约莫一年吧,至今仍在耳边呼唤我的记忆的自然景况便是风。
我随母亲下榻在栾川县公安局。这昔日似乎是个大地主的宅院,已经相当破败,靠在栾川县东南隅近郊。中间大院是宅院,四合院东边是车马房, 西边是马厩房,贴着正院南北两溜。正院西厢院外是一株粗可环抱的大梧桐, 东边厢房院外则是一种高约三层楼的大梨树,我和母亲就住在西厢房南头房间。
梧桐树是一种好树,母亲似乎很喜欢它。从离开山西到了河南,母亲的居处院里院外似乎总有那么一株梧桐。这树干净,树荫重,个子高,树下可以摆茶桌、打扑克、下棋。夏天可在树下乘凉,搬个躺椅一杯茶即可在树下消磨时光。这树也有毛病,一是春夏之交树上容易生白毛,白毛落地沾上便化,地面因此变得有些像油泼一样;二是声音太大喧嚣不堪。我在栾川不记得它 有落毛的毛病,但它的吵闹声我永远记下了。一般来说,黄昏人定,风声便起,街上的浮土吹得有房许高,树梢、屋檐下的风啸初起,发出一种孤零零的令人起栗的似惊颤一样的声音。处在各门户飘摇曳动的灯火下,远处的高峰、近处的低峦显得黑暗而幽沉。院外的梧桐树这时只是碎细的声响,有时 风来也会发出轻微的敲拍声,那种敲拍声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地响。除此之外, 整个县城都沉在越来越浓的昏暗和无边无际的幽深之中,街市上被卷动的枯 树叶子顺着墙根时动时停,诡秘而且怪异。待到天黑,家家灯光亮起,街上、 房上就越来越模糊了。那时的老房子,房上、墙头上长的有菜,茼蒿长叶伏 在房上,白天不留神看不出来。这时候,风在夜影中浮荡,这些菜才开始起 伏拉推,在墙头上、房上昏暗的夜色中蠕动波涛似的翻滚,拍打得房瓦和墙 头上窸窸窣窣,满街满院子都是它们在欢叫。这时的梧桐树大叶片也开始活 动,坐在窗前的灯光下向斜上方看,绛黑色的底板一样的天穹上,满天都是梧桐叶子,在风中狂乱地摇摆着,剪影一样清晰,像无数人聚集在一处时紧 时慢地拍手鼓掌欢叫。这时的风越吹越狂,梧桐树的大叶片完全不再维持它的矜持和庄重,从粗枝到细枝,直到树叶,在风的肆意嘶吼中狂乱地倾斜碰撞, 碰着撞着绞着在风中发出“吱吱……嘶嘶……哗哗……”的声音,还有一些 细碎的星星点点的东西顺着风势下来,落在瓦上也会不时地沙沙作响。狂风仿佛余威不尽地从房屋的破窗门缝处挤进房间,从房角漏气中挤进来。屋子里点亮了大蜡烛,它会被挤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忽灭。屋顶的天棚也是芦苇织的,安放得似乎也颇不紧凑,顺着时不时进房的风上下鼓瘪起落。半夜时风最大最狂,窗外完全是黑的,房内灯烛摇曳,拍窗打门摇树 的景色都是看不见的,肆意的狂风吼天叫地的,好像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件东西,那就是风。这种夜令人终生不忘。那风疯狂扫掠着空旷的大院,时而低吼,时而呜咽,时而叹息,忽地又是一阵狂叫,哗哗声、沙沙声、 啪啪声、呻吟声交错不停地在耳畔撕扯,时而变得低沉不可揣测,陡然间撕布裂帛刺耳震心,终夜不止。这家地主的房子也是陈年老屋了,四面走气, 八方漏风。母亲出去开会是天大的事,她把蜡烛点好,门窗弄严,就放我一人在家听风,一直要听到半夜之后,院子里有了脚步声,沙沙地踩在风地里越走越近,开门进人……我知道这是母亲“工作”回来了。偶尔,母亲也有“工作”的时间较短的日子,那我就不听风了,不然就一直听下去。听到这风将屋子吹得似乎要飘起,柱梁檐都受不了这么强劲的风发出咯吱嘎嘎的呻吟, 然后待还是那样母亲回来,几乎在这个瞬间我就睡去了。
我在后来的年代里,到了陕县,到了洛阳、南阳,又参军到了辽宁,在辽西的大山里长年参加国防施工。各地各山也都有风的,但没有一处能给我留下栾川县那样令人终生难忘的印象。几十年后,我写书期间曾又赴过栾川,那时是白天,觉得山并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样高,街道干净宽敞平整,毫无“风 的痕迹”。阳光下,青山下,到处都是攘攘熙熙的欢笑人群,显得富足而且令人满意,与我去栾川时那样凄凉、萧瑟、冷僻的地方有了天壤之别。 这就是时代。

二月河(前排左一)与舅舅马文兰
爸爸调到栾川是做剿匪工作的。栾川这地方,向西进入陕西,向东向南 都是进入河南,地处伏牛山中段,伏牛山是道教圣地。这里当年也被称作土匪群居的深山县区。我到栾川时全县似乎连一条公路也没有,或者有,那时还掌握在国民党手中。从洛阳出城向南,第一个县城便是伊川。从洛阳龙门到伊川那时还有一大片湿地,漫天长的都是芦苇、牛蒡草、水草之类的东西, 现今已经是基本上看不到了。穿过伊川,再向南行就进入栾川境内,跟中心城市远隔山水,又在省边,又在深山区,满山都是荆树——这种地方天生就是土匪出没的地方。父亲在栾川,我基本上没见过他,他天天在忙,母亲倒 是天天见,可是她也忙,只有喂我吃饭、晚上睡觉时她在,剩余时间也在忙。 但忙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只知道“爸爸在打仗”,妈妈在“保护”(保土),时不时地开大会,可看到“打仗”的信息:战士们在大会场四周布上机枪守在阵地上,一队又一队的兵士开过来列队排序,背着枪静坐听主席台上的人讲话,这就是开会。我有时就在部队座位空隙中穿梭摇摆,也没什么事。用妈妈的说法,这叫“显摆”,其实我心里想:机关别的小朋友们都到了会场,谁能在这样的场合钻天入地地“显摆”?我就比他们强!部队上的叔叔们不嫌弃我的“捣蛋”,反而很是亲切。我从人群中穿过时,有的递块糖,有的往我口袋里塞几块饼干,吃不吃的,反正玩了,心里得意哪。也有几次, 看到拉下来的伤员,有的断了腿,有的少了手指,有的没了胳膊,坐在担架上, 躺在床帮上,坐在土味的轿子上,拉在板车上被带下来,血淋淋的,弄得病床上被褥上都是血污——这时,能感受到我们离战斗地点不远。还有每天晚上, 妈妈都要擦枪:用绒线抹上黄油,擦一堆小黑鱼一样的手枪机件,擦好了再仔细地放回——天天如此。我长大,到了部队也发了手枪,如不开枪,手枪不需要天天擦,这我知道。但在当时,妈妈的这一举动并不能让我和战争联想到一处。但小型的战斗场面我还是见过的。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春夏之交,因为天气开始热了,我和妈妈都穿上了单衣。突然有警报,有小股匪徒进攻公安局,我和妈妈被安排至公安局大梨树东南的土坎下。战士们都在那边打,我什么也不懂,只听见“啪啪”的枪响,子弹“嗖嗖”地在近空飞过,打在土坎上,打在用来浇菜的铁槽上,打得吱叮吱叮作响,可以听到战士们在掩体中抽烟、说笑……剩下的事就记不得了,记得的事像电影胶片一样留在脑海中。
栾川的事,大致就是这样的。这时候父亲在团里做政治处副主任,母亲则是栾川县公安局的侦查股长。主任与股长是多大的官,我没问过,只知父亲在栾川拉出了一个团,原准备参加抗美援朝,但到了东北,朝鲜战争结束, 没去成。母亲原是昔阳县妇救会会长,到栾川是降了级。父亲也降了级。他从县委委员入伍降成了副指导员。在栾川听母亲说她不在乎这一级两级的,只要新中国政权稳住就成。我在栾川时,和父亲一个城,但我在那里没见过他, 以后见了他,他也是跟母亲一样的态度。
(本文选自《二月河文存》,河南文艺出版社2025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