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雨季,茶肆里便氤氲着潮润的水汽,宛如一层薄纱,轻柔地笼罩着每一个角落。檐上,雨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坠落,敲打在一只接雨的旧陶罐上,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声响,仿佛是大自然奏响的一曲悠扬乐章。
店内一隅,两位白发老人正相对而坐,沉浸在棋局之中。刘伯缓缓捏起一枚棋子,目光在棋盘上逡巡,迟迟不肯落下。他微微抬脸,冲我笑着说道:“你瞧这雨下得这般急切,可它却并不急着赶路,只是悠悠然地飘落。”另一位老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茶汤微微漾起涟漪,倒映着窗外迷蒙的水光,他悠悠开口:“人活这一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时候,糊涂一些,反倒能收获几分真正的快乐。”
我静静地聆听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的茶山。那茶树宛如层层叠叠的绿色梯田,顺着山势蜿蜒铺展,仿佛是大自然精心绘就的一幅画卷。山上的采茶妇人们,脊背弯成了一张张弓,然而她们的手指却如灵巧的蝶儿,在嫩叶间轻盈地翻飞跳跃。她们的手掌上,早已磨出了厚厚的老茧,那茧皮粗硬而坚韧,宛如岁月为她们披上的铠甲。她们日复一日地这般勤恳劳作,采撷的嫩叶经过火的焙制,便化作了茶肆里这一盏盏澄澈清香的茶汤。
那一刻,我忽然心有所悟:生活的积极,恰似采茶一般,是劳作时那专注的姿势,是生命中向上生长的气力。她们手上的每一寸茧,都如同生之坚韧的勋章,闪耀着岁月的光芒。
然而,茶碗之中,除了澄澈的茶汤,还浮沉着细小的茶沫。它们细小而轻盈,在茶汤中浮浮沉沉,既不急于沉淀,也不争着上升,仿佛在演绎着一场属于自己的悠然舞蹈。刘伯指着碗中的茶沫,悠然说道:“你看这些茶沫,它们飘摇无根,却自在逍遥。人呐,有时候糊涂一些,反倒能轻松自在许多。”
人们常常执着于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可言语的锋芒,有时却如同一把双刃剑,伤人亦伤己。刘伯缓缓讲起往事:曾经有一位邻居,凡事都要争个水落石出,就连人家院墙歪斜了一寸半寸,也要当面指摘。后来,两家人竟形同水火,到了那邻居孤零零病重之时,再无人肯去探视。那扇紧闭的门扉,从此隔绝了邻里间本该有的温暖情谊。
其实啊,有些事,心知肚明便已足够,就如同茶沫飘摇,不沉不浮;有些人,言不由衷,也无需拆穿,犹如浮沫终会散尽。万语千言,有时竟难以道尽真意,而沉默无言,反而成了人间最难习得却又最宝贵的功夫。
棋局之上,刘伯再次拈起一枚棋子,悬停良久,最终落在了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对面的老人微微颔首,赞道:“‘棋筋可弃,气眼永存’,你这气眼留得妙!”刘伯淡然一笑,并未言语。
人生这盘棋局,有时竟需懂得暂时停步,留几分回旋的余地。那些“气眼”,恰似生命之中给自己留出的小小休憩之所。人若总是绷得太紧,弦断则音绝;而偶尔的“摆烂”,反而如同给灵魂开了一扇透气的窗。刘伯晚年常去溪边静坐,任钓竿横斜,鱼儿咬不咬钩全不在意。他笑着说:“鱼儿不咬钩,我钓的是水色天光。”旁人眼中,他这或许是无所事事,可于他而言,却是精神的吐纳与滋养。
溪水潺潺流淌,光阴悄然流转,钓竿上不知不觉落满了时间的尘灰,而老人心中的山水却愈发澄明。原来,“摆烂”并非颓唐,而是生命在奔忙的间隙里,悄然为自己寻得的呼吸空间。
那接雨的陶罐,依旧悬于檐下。雨水叮咚作响,不疾不徐地落入其中,又从容地溢出。罐子既不因水多而焦躁不安,也不因水少而惊慌失措。刘伯的目光落在陶罐上,话语如檐外细雨般飘落:“尽心尽力之后,便该如这罐子接水,任它盈虚——尽心就好,允许一切如其所是,也允许所有事与愿违。”这罐子承接着天的恩泽,也承受着水的无情,而它的姿态却始终安稳如初。
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见招拆招的旅程。世事如棋,棋局千变万化,可即便鱼与熊掌皆难兼得,我们仍可平静地将筷子摆成平行线。这并非麻木不仁,而是阅尽风波后,内心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淡定。原来,所有的盛接与放空,都是大地教我们呼吸的姿势,都是生命赋予我们的智慧。
茶烟袅袅升腾,棋局尚未终了。刘伯那未落的一子,仿佛仍悬在时间的手里——人生如茶,浓淡皆需自品;世事如棋,进退皆成文章。而檐下陶罐依旧承接着不息的雨声,它无言地昭示着:生命本就是一场自在的吞吐,是一场与自己、与世界的和解。
清醒,是洞明世相后眉间不散的刻痕,是历经沧桑后的深刻洞察;糊涂,则是浊浪翻涌里内心悄然保留的一口清气,是喧嚣尘世中的一份难得的宁静。我们既要在尘网中精进前行,也需在风浪间为自己留一处“气眼”。如此,方能明白,所谓智慧,并非高悬于天际的星辰,遥不可及,而是生命行至逼仄处仍能从容呼吸的功夫,是我们在岁月长河中不断修炼、领悟的境界。
#创作挑战赛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