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涛
在秦巴山脉,青苔斑驳的石壁间,汩汩清泉载着碎金般的阳光流淌,将山影揉成粼粼波纹。我蹲在布满苍耳的石滩上,保护区的老梁用布满老茧的手掌掠过水面,那些在光影中游弋的蝌蚪便四散逃开,露出石缝间若隐若现的暗褐色脊背。
"嘘——"老梁突然按住我的手腕。溪水声里混入几缕幽咽,恍若婴儿夜啼穿过千年光阴,又像老者对着空谷的叹息。这声音让我想起《水经注》里的记载:"龙侯之山多潜蛟,夜鸣如儿啼,闻者莫不悚然。"此刻方知,那些被古人视作蛟龙的呜咽,原是娃娃鱼在石穴深处的低语。不禁又想起杜甫诗中"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
暮色漫过山梁时,老梁解开腰间油布包裹的竹筒饭。糯米混着腊肉的香气里,他讲起祖父的故事:那年月每逢春荒,山民总要带着竹篓来溪涧"请鱼"。但老梁爷总要在鱼背刻三道浅痕,待秋凉时再放归。"刻痕是给山神的记号,凡刻过的鱼,雷公都不劈。"老人浑浊的眼底映着跳动的篝火,"六十年前发大水,这条溪里的娃娃鱼托着七个落水的娃子漂了五里地。"
溪水突然泛起异样的涟漪。老梁猛地起身,牛皮靴踏碎水面月光。我们追着那道水痕钻进刺藤丛生的山坳,在倒伏的栎树下发现半截断裂的渔网。网中缠着条足有臂长的娃娃鱼,它四足如爪紧紧抠住网眼,布满疣粒的皮肤因挣扎而泛红,背脊上三道褪色的疤痕正渗着血珠。它鼓胀的腹部微微颤动,竟是在护着团晶莹的卵。此刻再看它圆睁的小眼睛,透着坚韧与警惕,倒让人想起李贺诗中"鱼拥香钩近钓矶"的灵动,只是眼前的生灵更多了几分守护的悲壮。
"造孽啊!"老梁的声音发颤,解网的手却稳如磐石。月光下,那些卵粒像极了杜诗里"鱼跳日映山"时溅起的水珠。我想起县志里记载的明末旧事:流寇过境欲捕鱼充饥,老道士在溪畔击筑而歌:"四足非孽畜,婴啼乃天音。"竟让百十饥卒掷网入潭,歃血立誓永不犯此涧。
晨雾未散时,我们已将伤鱼送至保护站。铁皮房里,老梁儿子小梁正调试着无人机,屏幕上蜿蜒的溪流被标注成深浅不一的蓝。"这是去年追踪的3号个体,今年竟游到了支流上游。"年轻人扶了扶眼镜,"看这洄游轨迹,比GPS还准。"
老梁笑了声,却凑近屏幕细看那些跃动的光点。自打儿子用热成像仪找到藏在溶洞里的产卵群后,这对父子对娃娃鱼的保护更加用心。此刻他们头碰头研究着水样检测数据的样子,倒像极了溪中共同守护卵团的娃娃鱼夫妇。
谷雨前后,我随老梁他们巡护队进山。腐殖土的气息里混着鸢尾花的甜香,老梁忽然驻足在挂着水帘的石壁前。暗处隐约可见岩画:赭石勾勒的娃娃鱼仰首向月,四周环绕着甲骨文般的符号。"这是巴人留下的祭祀图。"小梁举着光谱仪,"碳十四检测显示距今三千年,和《华阳国志》里'廪君化白虎,巴人祭水灵'的记载吻合。"
夏夜的晚上,山洪突至,监测仪发出刺耳警报。我们蹚着齐腰的浊流抢救生活用品时,忽见数道黑影逆流而上,粗糙的皮肤擦过小腿,竟是被冲散的娃娃鱼群在奋力洄游。它们摆动着宽扁的尾巴,如同划动古老的船桨,四足有力地拨开水流,即便被激流冲击得东倒西歪,仍固执地向着上游挺进,让人不禁想起刘禹锡笔下"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的坚韧。老梁将防水手电咬在嘴里,徒手搬开卡住鱼道的断木。闪电劈亮天穹的刹那,我恍惚看见岩画上的先民们举着火把,与我们并肩立在激流中。
中秋节里,保护区迎来一批研学的大学生。孩子们屏息围观显微镜下的卵粒胚胎,忽然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惊呼:"快看!它们在动!"玻璃缸里,去年救治的那条娃娃鱼正缓缓摆尾,背上的刻痕已长成三道银纹。小梁打开全景投影,三千年前的岩画自穹顶倾泻而下,与地面实时跳动的数据流交叠缠绕。祭祀舞中先民高举的火把,在光谱仪的蓝光里化作星屑,而娃娃鱼游动的轨迹,正穿过甲骨文般的古老符号,织就一幅在时空褶皱里延展的生命图腾。
下山前夜,我独坐溪畔。月光将水面铺成银缎,忽有婴啼般的鸣叫自深潭传来,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的声浪惊起宿鸟,整条山涧仿佛突然活了过来。暗流中,我分明看见那些穿越石炭纪的古老生灵,驮着青铜器上的纹样、唐诗里的波光、祖父的刻痕与无人机的轨迹,摆动着布满岁月痕迹的身躯,向着星辰璀璨处游去,它们每一次摆尾,都像是在历史的长河里写下一行行生命顽强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