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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薛宏新

阳武城东门外，护城河水流得粘稠滞重，仿佛被岸边的染坊吸走了筋骨。水汽常年裹挟着靛蓝、石黄、茜草根的气味，浓稠得人喘不过气来。最大那家染坊门口，褪色的蓝布幌子有气无力垂着，写着“陆记彩彰”四个字。

陆麻子，便是这陆记彩彰染坊的掌舵人。此人五短身材，偏顶着个油光水滑的大脑袋，一笑，脸上不多的麻点便跟着扭动，像几颗炒焦的芝麻粘在面饼上。他账本看得紧，尤其对那靛蓝缸，吝啬得如同命根子——靛蓝贵啊，掺了多少回水，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缸房里雾气蒙蒙，空气里一股浓烈的发酵蓝草味道，混合着碱水气息，能把人顶个跟头。几个女工围着几口大染缸忙碌，胳膊粗壮得赛过男人，手上却灵巧无比。其中一人最为麻利，姓甚名谁早被人忘了，只知是家中排行第三，都唤她“三娘”。粗布褂子套在身上，袖口染得花花绿绿，腰身倒还依稀显出点年轻时的轮廓，只是常年浸在碱水里劳作，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沁着洗不掉的蓝。

“三娘，手底下紧着点！”陆麻子踱过来，油腻的手指捏着一卷单子，“周府小姐出阁，定的是正朱红的嫁衣料子，催命的帖子！用好靛，听见没？半点差错都要你的命！”

“掌柜安心。”三娘闷闷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掀开盖着靛蓝缸的木盖。一股更浓郁、带着腐烂植物气息的热气猛然扑上来。缸里蓝黑色的浆液浑浊地冒着泡。三娘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靛蓝稀了些，缸底沉淀的蓝泥也薄，怕是陆麻子又往缸里兑了太多水。

她迟疑了片刻。缸边堆着几筐新收的蓝草，叶片蔫蔫的，缺了鲜活厚实的油润感。今年雨水不济，草长得差。三娘心头掠过一丝忧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吭声。爹活着时常念叨：“三儿，染布如做人，料差了，颜色就不正。”可此时，陆麻子那双精明的芝麻眼正死死盯着她，像在掂量一块待宰的肉。

活儿不能停。三娘定了定神，和另外几个女工费力地将雪白的素缎抬到染缸上方特制的木架上。

“起！”三娘喊了一声，双手用力，木架子转动起来，素缎缓缓浸入黑沉沉的靛蓝浆液中。“一、二、三！”心中默数时间长短，这是染红的关键——靛蓝染过几遍，再反复浸染红花套色，方能成鲜艳不易褪的朱红。陆麻子算计着靛蓝，她们就得算计着功夫，在稀薄的靛浆里多泡几次，勉强弥补颜色的不足。

一遍遍浸泡、一遍遍拧干、一次次挂起晾晒。三娘浑身汗湿，胳膊酸得抬不起来。那匹原本雪亮的素缎，在靛蓝浆里滚了几滚，又在阳光下晾了数次，终于显出些不甚均匀的浅蓝底色。她不敢松懈，拖着酸胀的腿脚，又忙着去预备那红花套染的料汤。待那匹布最终染成，挂在高高的晾竿上时，已是第三日黄昏。暮色中，新染好的嫁衣料子红得扎眼，像一团灼烧的野火，映得整个染坊院子半边天色都带上了红晕。陆麻子背着手踱了一圈，捻着稀疏的几根胡须，芝麻脸上难得露出点笑模样：“嗯！够鲜亮！周府管家明日就来取！”

三娘疲惫地靠在染坊冰凉的土坯墙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口那点不安，似乎也被这耀眼的红色暂时压了下去。只要过了今夜，这料子干透了，她的心也就落回了肚里。

后半夜，风势悄然大起来。三娘在工棚角落那张硬板床上翻来覆去，耳边听得外面晾晒架上布匹被风掀动，“扑啦啦”作响，如同不安的鸟儿在扑腾翅膀。她心头那点被强压下去的疑虑，此刻又被风声搅动起来。辗转反侧，下半夜竟迷糊睡了过去。

拂晓天色微白，三娘第一件事便是揉着惺忪睡眼冲进了院子。她猛地抬头望向那高竿——那匹朱红的嫁衣料子，在刚刚苏醒的晨光里，赫然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深浅夹杂的斑驳！像打翻了几缸油彩泼上去，深深浅浅的紫红花斑，狰狞地爬满了原本该是匀净夺目的红缎！

三娘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她一时间竟忘了害怕，眼神死死盯住那匹斑驳的绸缎，仿佛要将它焚烧干净一般。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陆麻子暴跳如雷的嘶吼打破：“三娘！你个蠢货！败家娘们儿！睁开你的狗眼瞧瞧！”他那油亮的脑袋在晨光下格外刺眼，手指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直直戳向三娘惨白的脸，“周府的货！周府的货啊！你这是要我陆记彩彰关门大吉，要我们一块儿喝西北风啊？！”

三娘浑身僵硬紧绷，血液冲到头顶嗡嗡作响，嘴唇哆嗦着，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定是你这懒婆娘夜里偷奸耍滑！没照看好！让风把别的色布吹到红料上了！还是你眼瞎心盲，搅了染缸？！”陆麻子唾沫星子横飞，气急败坏地原地打转，目光扫过那匹刺眼的花布，又狠狠剜向三娘，“你！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出我这陆记彩彰！一粒米也别想带走！”

周围的女工们都静默地低着头，各自忙活，没人敢抬头看一眼。三娘孤零零地立在院子中央，像一截被遗弃的朽木。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辩解说那靛蓝本就稀薄，想说那蓝草成色不足，想说风太大晾竿不稳……可看着陆麻子那双喷火的眼睛里，除了愤怒，竟还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慌，她瞬间明白了。这祸根，早在陆麻子一次次算计着掺水、克扣原料时，就已经悄悄埋下。她只是那根无力扭转、最终被无情压垮的稻草罢了。

三娘最终什么都没说。她默默地回到工棚角落，那点属于她的破旧铺盖卷早已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抖掉上面的尘土，紧紧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出了陆记彩彰那道散发着酸腐染料气味的大门。阳光刺眼，刺得她眼眶生疼，却没有一滴泪。

没了染坊活计，三娘只得在护城河边寻了个浆洗的营生。冰冷的河水咬噬着她本就粗糙开裂的手指，她埋头捶打着成堆的脏衣烂衫，偶尔抬眼，能远远瞥见陆记染坊高高的晾竿。那匹闯下大祸的斑驳朱红料子，早在事发当天就被周府管家黑着脸扔了回来，像块肮脏的抹布甩在陆麻子脚下。听说周府那位待嫁的小姐，为此狠狠哭闹了一场，原本板上钉钉的亲事竟就此搁浅。陆麻子到底赔了多少银子才勉强平息，外人不得而知，只知他愈发刻薄，对染料的苛扣变本加厉。

三娘捶打着冰冷的衣物，偶尔听见河边浆洗妇人的闲话：“陆记那朱红料出事啦？”“可不是！染得跟小鬼儿的花袍子似的！周府小姐气掉了魂儿，亲事都黄啦！”“啧啧，那陆麻子，黑心肝哟，听说前几日又弄了些稀奇古怪的颜料回来……”

日子在沉重的浆洗中熬过月余。这天清晨，三娘正费力拧干一件粗布褂子，不远处陆记染坊门口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哭嚎。她抬头望去，只见陆记染坊那扇沉重厚实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几个雇工抬着副担架惊慌失措地冲出来，上面躺着的赫然是陆麻子！只是此刻的他，完全失了人形——从头到脚，仿佛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皮肤红肿溃烂，滋滋冒着黄水，脸更是肿得如同发过头的紫红色馒头，五官都挤在膨胀的皮肉里，勉强能辨认出几分昔日轮廓。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响，像残破的风箱在艰难抽动。

“烫……烫死俺咧！”一声含混凄厉的嚎叫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抬担架的伙计满头大汗：“掌柜的掉进他新弄来的洋颜料桶里了！那玩意儿……那玩意儿邪性啊！”旁边几个围观的染工也是一脸惊恐，其中一个年轻后生更是忍不住干呕起来：“陆掌柜……他贪便宜，弄来那洋染料谁都说味道冲、颜色邪，他却非要试……说是能省下大笔靛蓝钱！这下好了……”

几个伙计抬着烂泥似的陆麻子，脚步踉跄地奔向药铺方向。染坊门口，留下一条湿漉漉、带着怪异刺鼻气味的紫黑色污痕，一路蜿蜒。旁边的染工们聚在一处，脸上惊惧未退，议论声却压不住地升腾起来：“老天爷开眼了！报应不爽啊！”

“可不是！那洋染料味道冲得跟毒药似的，陆麻子猪油蒙了心！”

“岂止是蒙心？他那缸靛蓝兑了多少水？那蓝草蔫得跟什么似的！周府那红料子出事，根子不就在他那儿？倒把屎盆子扣三娘头上！”

“我看哪，定是那邪门洋颜料克了他！活该！”

“嘘……小声点！……不过也是，这破染坊，再待下去，指不定哪天也染一身烂疮！”

议论声越来越大，带着长久积压的怨气和一种古怪的释然。很快，便有几个染工脱下身上的蓝布围裙，狠狠摔在染坊门口的地上，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陆记彩彰那褪色的幌子在晨风里晃荡着，显得越发颓败。

三娘抱着浆洗的木盆，远远看着这一切。陆麻子那不成人形的惨状、地上那条诡异的紫黑污痕、伙计们惊恐逃离的背影……混杂着河边妇人们幸灾乐祸的快意议论，像一幅带着强烈腥气的荒诞画儿。她没有笑，也没觉得畅快，只是心头那块压了几个月的石头，在围观人群的嗡嗡声中，似乎被震裂了一道缝隙。

河水依旧缓慢地流淌着，阳光下，混浊的水面泛起油腻的光。三娘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正在捶打的一件刚收来的旧衣上——那是件乡下妇人穿旧的红袄袖口，不知洗了多少水，颜色早已颓败，褪成了接近灰白的淡粉色，薄脆得仿佛一碰就要碎掉。她停下手，手指轻轻捻过那袖口褪色的地方。指尖下的布料失去了鲜艳时挺括的筋骨，变得绵软稀薄，粗糙的纹理清晰可辨。

隔着浑浊的河水，隐约可见陆记染坊那高高的晾竿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竹竿发出呜呜的声响。

三娘把那只褪尽颜色的红衣袖口浸回冰冷的河水里。水流无声，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挤着这抹残红，一下，又一下，悠悠地朝远处漂去。那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散，最终完全融化在浑浊的水流里，再也寻不见踪影。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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