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涛
我头回见到老林是在冬至前一天。那会儿我刚从水产学校毕业,被分到珠江口的白海豚保护站。副站长开着小皮卡把我撂在一座灰扑扑的灯塔前,说往后就跟林师傅学观测。海风刮得人脸生疼,我看见个驼背老头正佝着腰扫落叶,旧棉袄袖口露出半截皴裂的手腕。
"进来吧。"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咸水腔,左脚拖着地往灯塔里走。铁门上的红漆早就斑驳了,推开时发出老牛喘气似的吱呀声。一楼墙上糊着张泛黄的珠江口水域图,蓝墨水标的产卵区洇成了绿毛斑。老林的手指头在图纸上划拉:"九七年香港回归那晚,白海豚在这片跳腾了整宿。"我瞅见他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像是嵌着经年的鱼腥。
这灯塔统共三层,我的钢丝床支在堆满旧日志的墙角。老林从铁皮柜里掏出个豁口搪瓷缸,给我倒了半缸子陈皮水。外头潮气重,被褥摸上去能拧出水来。夜里听着浪头拍岸,混着楼上老林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像有把钝锯子在锯我的太阳穴。
第二天天没亮,老林就把我拎到观测台。他教我用望远镜的法子很特别,非得用左手托着镜筒,说这样稳当。海雾里浮出几道粉白影子,他沙着嗓子念叨:"背鳍带豁口的是阿霞,去年叫渔网剐的;右边有块褐斑的是阿霞婆婆,足有四十岁了。"我眯眼看了半天,只瞧见浪头里忽隐忽现的背鳍。
日子久了,我才咂摸出老林身上的海腥味是腌进骨子里的。他那双手伸开来,掌纹里都渍着盐霜。有回修浮标,浪头打得船直晃,我抱着栏杆吐得昏天黑地,他却能单手攥着扳手拧螺丝,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活像老榕树根。后来听副站长说,老林年轻时是疍家里头一把好手,修船补网不在话下。
每月十五夜里,老林总摸黑往灯塔顶楼爬。我原先当他是查潮位,直到有天跟上去才看见褪了色的妈祖像。供桌上摆着风干的鱿鱼仔,香炉里的灰积得冒了尖。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驼背上切出横七竖八的白道子。他摸出块油亮亮的木牌,上头歪歪扭扭刻着"水魂安宁",说是他爹传下来的。
清明前救上来头幼豚,肚里除了塑料袋,还有半拉青花瓷碗底。老林捧着碎瓷片在灯下瞅了半宿,第二天晌午就不见了人影。天擦黑时他抱着个铁皮盒回来,里头躺着本民国二十六年的《南海渔汛录》,书页间夹着张模糊的照片。相片里戴瓜皮帽的老头立在船头,四周跃起的白海豚把浪花拱得老高。"这是我太公,"老林用袖口蹭了蹭玻璃相框,"光绪年间白豚领着我太公找航道,救过整船的人。"
谷雨那天,疏浚船的动静惊散了产仔的豚群。我攥着监测报告要去找施工队,老林在台阶上拽住我。他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晒得梆硬的海豚形紫菜片。"八五年修码头那阵,我们往海里撒了百来斤这个。"他掰碎紫菜往潮水里扔,缺了半拉的耳垂在夕阳下红得透亮。后来才听说,那耳朵是早年救幼豚时叫螺旋桨削的。
白露过后,老林咳得越来越凶。有回半夜咳醒了,看见他蹲在煤油炉前熬枇杷膏,蓝火苗舔着黑乎乎的陶罐,映得他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他忽然说起阿霞婆婆:"零三年非典那会儿,珠江上突然没了渡轮声,它怀着崽往出海口游了二百里。"
冬至前夜,老林把我叫到床边,非得让我把四十年的观测数据抄上去。电筒光底下,他的脸蜡黄得像陈年海蜇皮,手背上吊针留下的青斑连成片。他拿出一个纸箱子,里面有成卷红绸布。"早年间我爹在桅杆系红布引鱼群..."他喘着气摸出截尼龙绳和铁盒中的红绸布,"等系在阿霞身上,它带着崽子游过的地界,后人总寻得见。"我忽然想起那张老林太公的老照片——船头老者腰间正系着褪色的红布条。
最后一笔观测数据写完,东边海平线刚泛出鱼肚白。老林忽然支起身子,混浊的眼珠子亮得吓人:"听,阿霞带崽回来了..."我伸脖子往外看,只瞧见港珠澳大桥的灯带刺破海雾,活像把烧红的铁梳子插进水里。他那只弯指头还悬在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送走老林那天下着小雨。我在灯塔顶层烧那红绸,火苗蹿起来的时候,突然从灰堆里蹦出几颗夜光珠——准是他从报废的航标灯上抠下来的。咸腥的海风卷着纸灰往西飘,几里外的航道上,阿霞的背鳍正划开水面。浪头打过来,那串珠子在礁石缝里明明灭灭,像极了老林夜里查灯时晃悠的手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