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箩
☆唐建生

回忆若是一张张泛黄的照片,那么故乡便是那永恒不破的镜框,框住昔日的光阴,使其不致流散无踪。
当漂泊之人如断线风筝般飘荡在异乡的虚空,故乡那只未曾松开断线的手掌,早已刻入骨血。风筝即便飞远,掌心那根线,却从未真正松脱——它牵拽着我们的魂魄,在云层之上,仍指向来时方向。
童年甜味,仿佛不慎撒落一地的糖块。故乡便是那蹲下身来,用温慈纸张将颗颗甜蜜轻轻裹起的动作。那纸是粗糙的,却包裹着世上最纯粹的甜香,直到今日,犹在记忆深处缓慢融化。

成年后,心猿脱缰,放纵驰骋于欲望之野。故乡竟成了那道无形却坚韧的围墙,圈囿着躁动的魂魄。这墙非为囚禁,实是固守——令我们无论奔驰多远,终有一方静默坐标,供心猿归林栖息。
所谓坚强,不过是支离破碎后勉强拼凑的灵石。而故乡,是那默默拾捡散落碎片的行囊,将我们的伤痕与勇气一并收藏。归乡者卸下行囊时,才发觉其中收拢的,原是生命里所有跌撞的印记。
老屋在岁月中渐渐佝偻,如沉默的脊梁撑起整个记忆的天空。屋顶上,一缕炊烟袅袅升起,那是母亲挥向远方游子的无言臂膀。那炊烟是无声的呼唤,在黄昏里画下归家的记号。

思念如地铁般在心底飞驰而过,当异乡喧嚣里蓦然传来一句久违的乡音,那便是灵魂在陌生城池里猝不及防的相认。方言落地,瞬间点燃了彼此眼中那盏被遗忘的灯——原来故土从未离开唇舌之间。
成年人的猎场,丛林法则冰冷森严;而故乡的山野,却永远保存着儿时天堂的澄澈温度。当圆滑世故如无可回避的染缸浸透身心,灵魂深处依然渴望着童真那片未被污损的荷塘——那是我们精神上永远的清涟,以抵抗尘世浑浊的侵袭。
坟茔如泥土低垂的眼睑,于大地之上静静安眠;细雨飘落,便如天空垂下的清泪行行。当稻浪起伏,那是大地深沉的呼吸;而夏蝉执拗的鸣唱,则是季节不肯离去的余音。当飞雪落满冬的鬓角,春联便是它倔强不肯褪下的红妆,一抹暖色固执地贴在人间的门楣之上。
距离如锈迹斑斑的锁链,缠绕着天涯与咫尺的界限;归途便是钥匙插入锁孔时那一声清脆的“铿锵”——它击碎了时光与空间铸就的樊笼。当梦境里散落着记忆的星屑,故乡,便成了悄然汇聚每一片微光的箩筐,在黑夜深处默默盛接灵魂的碎片。

远方,是悬于命运崖边那一点飘摇的灯火;而乡愁,则是整夜不息涨潮的汪洋,拍打着无眠的心岸。我们终将领悟,那镜框不仅框定回忆,更框定了我们灵魂的边界——原来所有漂泊,皆不过是在镜框内外之间寻觅安放的位置。故乡的镜框,乃是时光设下的温柔界限,框住人间最初的光景,也框定了我们毕生跋涉的圆周——行得再远,心魄总被其中无形丝线所牵系。
当浮云散尽,人终于懂得:那镜框之永恒,不仅在于封存了昔日影像,更在于它默默界定了我们灵魂栖息的圆周。于是远行便成为一种神圣的归航,行囊里装满的,终不过是旧日镜框中溢出的点点微光——这光芒,已足够我们在人世的深夜里,辨认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