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文/薛宏新

贾平凹先生写《废都》，竟让堂堂一座西京城变成了一只破鼎鼎，底儿穿了洞，漏进了污秽，也漏掉了精气神。我初读时，如同进了菜市场，扑面而来的气味浓烈激荡，竟至于不知该捂鼻子抑或张大嘴呼吸是好。

书脊上“废都”二字霉斑似的趴着，我心中疑惑：莫非是“肥肚”二字被我误认？想象中该有一幅热闹的市井图画，各色人等围坐一起大吃大喝，肚皮滚圆，笑声喧哗。翻开扉页，却是几个落魄文人困在城中，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在一座千疮百孔的城市里，挣扎着，颓废却无处可逃。他们脸上有些“为了生活”的不得已的神情，又夹杂了几分刻意为之的放纵姿态，如同过年时节孩子们偷偷穿上大人衣服，学大人迈四方步，可笑又隐隐带着可怜。

书里的庄之蝶，名字多么雅致——“庄周梦蝶”的雅韵啊！可惜名字再美，也被卷入了废都那黏稠浑浊的泥潭之中。他与其说是作家，倒不如说是一只被蜜糖粘住翅膀的苍蝇。蜜糖是什么？是名，是利，是床笫间那点儿喘息。他整日看似忙碌穿梭于城市丛林，在饭桌上、沙发上、床榻上辗转腾挪，然而步子虽大，却不过是在原地踩踏，兜兜转转，无有出路。

那些露骨文字，我初看时吓得几乎丢开书本，好像偷窥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唐宛儿、柳月、阿灿……这些女儿家，仿佛成了庄之蝶笔下一种奇特的“调味剂”。然而转念一想，孩子们看大人世界的种种神秘举止，何尝不是如此？懵懂的眼光里，大人的拥抱、亲吻、耳语，亦是莫名其妙的游戏罢了。这些情节，竟是废都里人物宣泄迷茫与寻求存在感的一种奇特方式——如同小孩子摔疼了便放声大哭，或故意打碎东西引起大人注意，本质一样无助。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性的描写，已然超越了感官意义，成了人物空洞心灵寻索烙印的悲凉出口。

再看西京城里的文人骚客，聚在一起谈诗论道，倒像是围着一盘臭豆腐在开会。闻着臭不可闻，吃起来却莫名上瘾，还要啧啧称赞其“风味独特”。他们互相吹捧，又暗中较劲，争夺着文坛的虚妄高地。那些泛黄的古籍、玄奥的理论，如同受潮的干脆面，只在口水浸泡下勉强显出形态，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脆响与香气。他们的“学问”成了装点门面的首饰，而内里，却是被废都的颓气蛀蚀得千疮百孔。

废都西京，既是一座真实的城，更是人们精神荒芜的象征。如同丰子恺先生笔下那被顽童涂鸦的墙壁，本是白白净净，如今却布满歪歪扭扭、肮脏模糊的线条。城墙根下，市井之间，弥漫着一种朽坏的甜腥气，像是某种腐烂的水果糖，味道混浊而怪异。这城市不仅在地理上困住了庄之蝶他们，更在他们的骨头缝隙里注满了沉重的铅水，压得他们无法真正飞扬，最终只能匍匐在废墟瓦砾之间哀嚎喘息。

书中人物的人生轨迹，让我想起放坏的烟花。点燃时，“嘭”的一响，火光大作，五色斑斓，引得众人齐声喝彩。然而绚烂转瞬即逝，只留下刺鼻的硝烟味和一地焦黑的碎纸屑。第二天清晨，清洁工默默扫去，仿佛昨夜那惊天动地的存在不过是场幻影。庄之蝶们何尝不是如此？声名鹊起时，门庭若市；一朝倾颓，便如敝履被弃。废都这座巨大的焚化炉，正在不动声色地吞噬着一切曾经闪烁的微光。

合上书页，我手指捻过封面，竟好似触到了一层冷却凝固的蜡油。这蜡油，正是作者笔下西京城的集体分泌物——由失落、欲望、迷惘和徒劳的挣扎熬煮而成。它黏稠地裹住了书中人物的手脚，覆盖了他们的眼睛，最终一点点封堵了他们赖以呼吸的毛孔与心灵窗口。庄之蝶们如扑火虫般在书中东奔西突，无非在用一种悲壮的姿势舔舐这苦涩的蜡，试图尝出一点虚幻的甜味来。

《废都》的故事结束在九十年代西京城的喧嚣与沉寂交织中。可它那荒凉的气味并未消散，而是跨越时间弥漫开来，一点点浸润着当下我们的肌肤。我们今日所居的都市，霓虹更亮，楼宇更高，信息更如潮水奔涌。然而那条无形无质的“废”之根脉，是否已在水泥森林的深处悄然延伸？

庄之蝶们那徒劳的奔跑与虚妄的呻吟，如一声声警钟。钟声里回荡着那个时代文人的精神创伤——当过去的价值已然崩塌，新的秩序尚未建立，人何以自处？知识何以自持？灵肉何以安顿？他们在欲望的迷宫中自我放逐，沉溺于一时的感官刺激，无异于饮鸩止渴，最终被时代洪流裹挟着，撞向精神的暗礁。

那个倒在西京车站的庄之蝶，他抽搐的身体终究停滞了下来。而此刻屏幕前阅读的我，手指划过冰冷玻璃屏幕时，何尝不也在品尝新时代的“蜜蜡”？这蜜蜡晶莹剔透，闪烁着诱人的虚拟光亮，裹挟着碎片化的信息洪流与稍纵即逝的感官愉悦——我们是否正以另一种姿态，重蹈庄之蝶们的覆辙？

废都的气息，从未真正远去。它在每一座高速运转却缺乏灵魂的迷宫中，在我们稍纵即逝的快感满足之后，无声弥漫。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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