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种玉米
谷雨的头一响雷之后,父亲便忙碌起来了。他从一个久已闲置的陶罐里,倾出满满漾漾的玉米种子,粒粒饱满浑圆,如同久经锤炼的金黄铜子。父亲弯下腰,用指腹小心地拨弄着它们,仿佛抚摸着沉睡的婴孩;他那布满皱褶的手指在种子间轻轻翻检,竟分不清是玉米粒上的纹路,还是父亲手掌中纵横交错的岁月沟壑了。
此时,父亲便领着我走进田垄。父亲在前面走,腰杆微弯着,脚步却沉稳有力,似驮着沉甸甸的过往岁月与希冀。他每迈几步,便停下,举起锄头。锄头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然后利落地吻入土地,豁开一道小小的口子;他随即俯身,将三四粒玉米种子轻轻安放进去,再用手掌将湿润的泥土轻轻抚平,动作虔诚而温和,如同母亲为婴儿盖上温暖的被子。
我跟在后面,脚踩在柔软松散的泥土之上,感受着泥土的温厚与顺从。偶然一锄下去,翻出一条蚯蚓,在土里被铁锄斩成两段,各自挣扎蠕动起来。我正欲惊叫,父亲却只淡然道:“不碍事,过些时候,各半截又会各自活转过来。”泥土里隐藏着无数微小而坚韧的生命,它们默默承受断裂之痛,又各自挣扎着在黑暗里重续生命——这土地,原来不只是种子的床榻,更是无数生命循环往复的幽深道场。
点种完毕,父亲便不再管顾。种子在黑暗里耐心等待,等待阳光和雨水来叩门。待到立夏前后,忽然某一日,田垄间便悄然立起无数嫩绿的苗芽,仿佛一夜之间,大地被唤醒了沉睡的生机。青苗们刚破土时,叶子还蜷缩着,几天之后,它们便纷纷舒展腰身,抖擞开嫩绿小叶子,努力向上生长,仿佛要够着天空垂落的阳光。
可种田终归是“望天收”的事。有一次,正值玉米苗窜得正欢之际,忽然一场暴雨骤至,雨点像鞭子般抽打下来。雨过天晴后,我慌忙跑进田里,只见不少玉米苗已然倒伏于泥泞之中,叶子上还沾满了泥点,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我心疼地伸手想扶起它们,父亲却拦住了我:“别碰,它自己会站起来的。”果然,只隔了一夜,那些倒伏的玉米苗就自己挺立起来,叶鞘里汲满了月光,抖落泥污,重又昂起头来,倔强地朝向天空生长了。原来生命之韧性,正在于无声处自疗伤痕,重拾尊严,如人心在暗夜里悄然缝合了破碎之处。
父亲后来老了,便不再下田。某一年,我代父亲点种玉米,学着父亲的样子,弯腰,落锄,撒种,盖土。父亲坐在田埂上默默看着。当我直起腰来,回头望去,只见青翠的苗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排成一片新绿,摇荡着春天。而父亲则坐在田埂上,脸上沟壑纵横,安详地微笑着,目光里流溢出满足与欣慰。一霎时,青苗在父亲身后排成了春天的队伍——我忽然领悟,这泥土中的生命,原本就是人留在世上最深切的印记:一代代人埋下种子,泥土便替我们收藏起汗滴与指纹,将日子里的艰辛与期盼,无声地化为青苗拔节之声。
父亲以手点种时,播下的岂止是玉米?那分明是生命对土地的托付,是人间烟火对自然的诺言;青苗年年站起,便是大地以生机回吻手掌的见证。泥土之下,种子在黑暗中忍耐,蚯蚓在断处重生——原来生命之根深植于苦难,却向光生长,最终在秋风中结出澄黄圆满的果实。
这田垄,正是生命在躬身与挺立间,写下的轮回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