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无言
老屋门前的桃树又开花了,粉的,白的,碎碎地缀满枝头,在风里轻轻摇晃。父亲便时常坐在门槛上,对着那一树繁花出神。他眯着眼,嘴里衔着半截没点着的烟,烟尾被他用牙咬得扁平,留下湿漉漉的齿痕。阳光斜斜地打在他灰白的鬓角上,那些粗粝的皱纹便更深了,如沟壑般纵横于面颊之上。父亲的手搭在膝头,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色——那是土地给他烙下的印记,几十年了,像枯藤缠绕老树,早已和他融为一体。

他极少言语,语言在他口中是吝啬的。但家里的一切仿佛都认得他的手:门轴不再吱呀作响,桌脚不再摇晃,连我幼时摔坏的木头手枪,断口处也早被他用细小的竹签和胶水修补得天衣无缝。他像一个无声的匠人,只凭一双布满厚茧的手,便稳稳托住了这个家风雨飘摇的屋檐。

春日的清晨,寒意未散。父亲蹲在院子中央,摆弄我那辆掉了链子的旧自行车。他脊背微驼,褪色的蓝布工装洗得发白,袖口卷到臂弯,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臂。他手指沾满油污,在链条与齿轮间耐心穿梭,动作熟稔而专注。链条在他手中驯服地复位,发出清脆的咬合声。我站在檐下,看见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初升的阳光里微微发亮。他从不言语,只将修好的车轻轻推到我面前,粗糙的手掌在车座上随意一抹,便抹去了那些乌黑的油渍,仿佛也一并抹去了我上学路上所有的颠簸。

夏夜闷热,蚊虫在窗外嗡嗡低唱。我伏在灯下温书,汗水沿着脖颈滑下,洇湿了书本一角。父亲无声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坐在我身后的小竹凳上。蒲扇边缘的篾条早已松散,扇动时发出细碎的、有节奏的“窸窣”声,如同一种古老的催眠曲。凉风断断续续拂过我的后背,驱散些许黏腻的暑气。我偶尔回头,见他眼皮低垂,头一点一点,似在打盹,然而那蒲扇却始终未曾停歇。夜渐渐深了,灯绳上的飞蛾撞出细微的声响,只有他手中那把几乎散架的蒲扇,还在固执地摇动,为我圈起一小片清凉的、无言的疆域。他像一株沉默的老树,用自己有限的枝叶,为我遮挡无形的燥热。
秋风乍起,吹落了满院梧桐叶。父亲踩着枯叶沙沙作响,背着一床厚实的新棉被出现在我大学宿舍门口。他风尘仆仆,裤脚沾着远道的泥点,笨拙地将那床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棉被塞给我:“家里新弹的棉花,厚实。”我抱着那床厚得有些过分的棉被,尴尬地站在时髦的同学中间,脸上发烫。深夜,我裹在沉甸甸的新被子里,捂出了一身细汗,翻身时压到被里一包硬硬的东西——摸出来,竟是几块家乡土灶烤得焦黄的桃脯。我捻起一小块放进嘴里,那熟悉的、略带烟火气的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瞬间冲垮了心头那点可怜的虚荣。窗外城市的灯火喧嚣,唯有被中这笨拙的暖意和古老的甜味,像父亲无声的叮咛,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压住了所有浮华的喧嚣。
父亲唯一的爱好,是在冬夜灶膛的余烬旁剪纸。火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放大,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晃动的巨人。一把磨得锃亮的小剪刀在他粗粝的手指间异常灵巧地翻飞,纸屑如雪片般簌簌落下。昏黄的光晕里,他粗糙的手指捻着薄薄的红纸,剪刀轻巧地游走。纸屑如细雪,无声地落在他脚边。他剪的多是些朴拙的图样:肥硕的鲤鱼,展翅的喜鹊,或者饱满的寿桃。他剪得极慢,极专注,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与心思都沉淀在这薄薄的红纸里。剪好了,他并不言说,只将那鲜红的、带着体温的剪纸轻轻放在我的书本上,便又低头去剪下一张。那鲜红的窗花躺在书页间,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无声地搏动着,传递着灶膛的余温,也传递着一种无法言表的祈愿。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沉默的黑暗。父亲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如同他一生未曾出口的爱意。他依旧坐在那里,手里捻着红纸,剪刀在昏黄的光晕里游走。纸屑无声飘落,像岁月剥落的碎片。他偶尔抬头,浑浊的目光穿过灶间氤氲的热气,望向我——那目光里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被唇齿间厚厚的茧子牢牢锁住,最终只化作喉头一声模糊的轻咳。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照亮那些被岁月深耕的沟壑。那沟壑里盛着的,并非苦涩,而是如泥土般沉静、如磐石般稳固的深情。他一生未曾学会用滚烫的词句表达,却把所有的言语都刻进了指纹,融进了汗水,缝进了每一次无声的修补,摇进了每一缕夏夜的凉风,压进了那床厚实的棉被,也剪进了每一片朴拙的窗花里。

父爱如大地,不言不语,却稳稳承载万物生长。它似灶膛中燃烧的柴薪,没有惊心动魄的火焰,只在寂寂燃烧中释放恒久的温热,足以熨帖漫长岁月里所有的寒冷。这无言的暖意,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了我生命的纹理,成为血脉里最沉静也最坚韧的底色——它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宣言都更为辽阔、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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