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暖儿。
暖儿的表情是冷漠的,我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那里。
我注意到暖儿的手。皮肤润白,手指纤细,饱满的指甲盖如刚剥了皮的鹌鹑蛋。看到我的窘态,她的面部有了些变化,双手搭在腹前,朝我点点头,转身优雅地离开。
这是朋友为她的夫人举办的生日派对。朋友说,他老婆的几个待嫁闺蜜如花似玉,看看我有没有眼缘。屋角一隅,摆放着一架钢琴。暖儿在闺蜜的催促下,宛然一笑,坐到钢琴前。琴键跳跃,旋律泉水般从她舞动的指尖舒展地滑出,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
多漂亮灵动的双手。
朋友妻子说,暖儿的双手滑润优雅,要是去做个手模,比电视里那些做广告的强百倍。暖儿小的时候手指纤细,根根手指如笔管。她八岁去北京看舅舅,舅舅是音乐学院的钢琴教师。舅舅拉着她的手说,这是天生的一双弹钢琴的手啊,长度、力度、柔韧度太好了。舅舅说服她的母亲,让她跟他学了一个假期的钢琴。上初中时,她就拿到了钢琴八级。她从小就是大家羡慕嫉妒的对象。
我说,那她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在当音乐教师?
朋友妻子颇有意味地看着我,说大作家,你与暖儿有眼缘了?我介绍你们认识,她呀是个美容家。不过,你可得有心理准备啊。
我还想多了解暖儿的情况,她却不再多说了,把暖儿的微信推给了我。
后来的日子,我就和暖儿在微信上聊些天气啊、美食啊、影视啊、文学啊之类不咸不淡的话题,也一同去吃过几次饭,喝过几次咖啡。我们很谈得来,对许多现象的见解也几近相同,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但我一问到她的工作,她就会转移话题,也从来不让我送她,也拒绝和我挽手。
四月天,老街的牡丹花盛开,大街小巷都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暖儿说,你不是想了解我的工作吗?我给你发定位,你来现场考察吧。
暖儿发来定位,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她随后发来一条:胆小就别来了。我这才确信她发的地址不错,我一个搞写作的什么离奇故事没听说过?
暖儿在工作室门口接我。浅蓝色大口罩遮面,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大眼睛。她举着戴有白手套的双手,说抱歉啊,我在工作,还是不能和你握手啦。屋外的阳光很好。她说,你就先在这晒会儿太阳。
暖儿又走进工作室。我望向室内,光线惨白,空气冷寂,有时断时续悲哀的哭声。虽然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此时此景,我从心里到肢体还是有些许不适。
暖儿出来了,我看到她的双手有轻微的抖动。
暖儿说,她曾经谈过男朋友。两人相处了半年,男友一直瞒着家里,只说她在一家美容院上班。男友决定带她去家里见父母,她问,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你家人能接受我?至今她还清楚地记得,男友母亲得知她在殡仪馆工作时那张吃惊变形的面孔。男友母亲哭着求她不要再纠缠她的儿子。
一个男子泣不成声,从室内走出来,给暖儿深鞠一躬,说,谢谢你孩子,谢谢你给了她最后的尊严。
暖儿说,逝者就是她前男友的母亲,车祸,面部损伤严重。
暖儿带我到了她租住的房间。房间布置得很温馨,装饰鲜艳亮丽,床上一只咖啡色的大抱熊友好地望着我。她换上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长长的秀发披在白皙凝脂般的肩头。
每天上班都要对着单调的颜色,只有回到小屋,才感觉到这个世界是有色彩的。暖儿给我冲了杯咖啡,说,你介意吗?
我笑了,接过杯子说,如此美丽的手指冲调的咖啡,不喝就是罪过,老天都不会放过。
暖儿舒展着十指,说她去闺蜜家里玩,闺蜜母亲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夸赞。当得知她的工作后,闺蜜母亲立即跑进了洗手间,哗啦啦的水流声整个屋子都听得见。闺蜜母亲再也没有走近她,两眼一直盯着她的双手,留意那双手触碰到她屋子里的任何物品。她走后,闺蜜母亲买了两瓶消毒液,把家中所有的物品都擦了五遍。还说她的手是冰冷的,冒着寒气。
暖儿说,做我们这行的姐妹从不主动与别人握手。参加同学聚会,大家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只有我有距离地站着,同学还埋怨我自视清高,冷漠。
书桌上放着一幅照片,暖儿站在父母中间,一脸幸福。
暖儿说,爸妈都在一家研究所工作,他们希望我能上个经济学院,毕业后也去搞研究做学问。听说我要去学殡仪专业,爸爸怒了,妈妈哭了,舅舅劝了。爸爸从此没再跟我说一句话,毕业参加工作,我就租了这个小屋。
暖儿说,上大学时,每天都有来搭讪套近乎的男生。当他们跟着我走过蝉鸣鸟语的林区,走近被繁茂的香樟树包裹的殡仪学院的教学楼,哈哈,统统退却了。他们把我称为“死亡校花”。
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暖儿忽闪着大眼睛,说也谈不上喜欢。
暖儿说,这就是一份职业,谁都可以做的一份职业。或许几年后我也会转行,但是我现在做着就要做好,做好工作拿工资过日子。我工作的意义,就是给逝者传递人世间最后的一点温度吧。
我紧紧攥住了暖儿的手,灵动有温度的手。
(刊大象文艺周刊第162期)
【作者简介】
刘建超,现居洛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华夏小小说研究院副院长,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著有小小说集《永远的朋友》《朋友,你在哪里》《只要朋友快乐着》《老街故事》等16部,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
来源:彩龙社区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