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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锐|短篇小说:眼石
艺观天下
2025-06-25 16:39:49

盯着,盯着,那紧在后脑勺上的红花手巾呼的窜了起来,像火苗子舔了心尖,绞得人倒吸冷气。脑壳里装了面大铜鼓,有人敲,咣——,金星四迸,大朵的红花就漫成了满天的红雾……

“我日死你一万辈儿的祖宗!”

有水从那红雾中涌出来,流进嘴角里,咸。

绕在腕子上的闸绳猛一拽,一个趔趄,接着扑嗵一声,他像个装满了袋的毛裢跌在坚硬的山路上,反穿的羊皮袄裹着身子,肮脏的黑羊毛一阵乱颤,活像是拖着一条死牲口。大车里,坐在石灰堆上的女人失魂落魄地惊叫起来:

“娃他爸! 娃他爸!”

大大小小的石头刀割斧锯一般从身子下边划过去:

“日你妈,拖死吧,拖死了干净!”

这念头只一闪,全身的肌肉就都拉紧了,腿一弓,身子也跟着拱起来。可是大车下滑的得太快,挣扎不过,人又被拉成一条直线,满是尘埃的黑羊毛复又触目惊心地乱摇做一团。两只方口鞋一前一后地滚落在路旁。

惊乱之中,在前边摇鞭子的车把式扳住手闸,猛勒缰绳,一阵狂呼乱喊,好不容易才把大车停在了半坡。辕骡口吐白沫,两条后腿在腹下弓曲着,用整个身子抵抗着冲下来的重载。车把式怒不可遏地勒着缰绳,扭头向后边拉闸的副手喷过一阵臭骂:

“我日死你妈!你个日的敢是没拉过闸?这种路上失闪了是耍笑的?这车上坐的不是你老婆孩子? 把你家日的呢,撞鬼啦!”

地上的那一团黑毛蠕动着站起来又退回去穿好鞋,一声不吭地回到岗位上挽紧闸绳,车把式喝斥着:

“拉住!”

一面松开手闸,放缓缰绳,鞭梢在辕骡眼前虚晃一下,悦声道:

“走吧,红骡子。”

大车又晃动起来,胶轮碾上一块路旁突进来的锐利的石角,咯嘣一声闷响,接着,轰然落地的车上荡下一股咯人的白烟。随着响声车把式心疼地和他的胶轱辘对应着:

“哟哟——,我的胶子吔!”

紧绷在后脑勺上的花手巾又晃了起来,眼睛里只有那些跳动着的红块,和一条白晃晃的山道。

随着山路的蜿蜒盘绕,一道令人目眩的绝壁或左或右尾随而进。绝壁下的涧河翻滚着白浪,可传上来的声音却是远远的,似乎隔着什么。车把式心太狠,车装得太满,使了围板还又冒了尖儿,尖儿上苫块破毛裢,毛裢上玄玄乎乎晃着个穿花衫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叼奶头的娃娃,车一晃,紧巴巴的衫子下边就会露出白嫩嫩的肚皮来。可昨天夜里,这肚皮叫别人揉搓过了……

“我日死你一万辈儿的祖宗! 全成了假的,全成了假的……一万辈儿的祖宗!”

脑壳里的大铜锣又在敲,咣——! 眼前的雾又升了起来。手里没杆枪,要是有枪,那个紧绷绷的花脑勺早就碎了!

“假的! 一万辈的祖宗!”

车尖儿上晃着那惊恐万状的女人,看着丈夫满脸阴森森的杀机,她觉得末日到了,一阵阵的寒气从心底里升上来,手足无措之中,她只能愈来愈紧地搂住儿子——这个用末日换来的儿子。早知他今天这个样,昨晚宁可拼死也不干。男人家都是牲口!

他觉得身上在哆嗦,好像是冷,眼前的雾退下去,又显出来那个紧绷着花手巾的后脑勺。昨天晚上,在城东关大车店那间小屋里,狗日的就是兜的这块花手巾……

喝了酒,两个男人的脸都红成了紫猪肝,他抗不住酒力,有点晕。媳妇还在一旁劝着恩人:

“他哥,你再喝。这回多亏你给凑了这八十,要不娃娃还得在医院扣着。可得好好谢谢你哩!”

“拿啥谢?”

接酒的人嘿嘿笑着,随手取下头上的花手巾塞过去。女人酥软的胸脯上热辣辣地撞上一只拳头。

儿子得病住进县医院,媳妇陪着也住,一个半月过去欠下医院的账,人家扣住人不放,他气得在医院门口跳着脚嚎,多亏这八十块的救命钱。车把式比往日更理直气壮地吩咐:

“去,把料拌好添上,到井上绞些水预备饮,再到街里给我买盒烟。”

他去了,头还晕,只能一样一样慢慢做,等他拿着烟卷返回来时,小屋的门插着。脑壳里的大铜锣就是从那时候敲起来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呆了。想砸门,可又怕丢人。猛然才想起来人家差他出门时那一脸的笑来。人家借给他钱的时候,也是这么笑的。整年跟着人家跑车,成天都得在人家手心里攥着,眼下还又欠了八十块的人情。腿一软,他蹭着墙蹲下来,隔着窗纸屋里的响动传出来,那些所有的细节都可以想得见,脑壳里那面大铜锣一下连一下地猛敲:咣——! 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车把式开门走出来的时候,正朝头上挽这条带红花的手巾,见了他,一愣,一笑,丢下一句话:

“我另找地方睡,夜里你招呼牲口,钱,还不还由你吧。”

说完,人走了。

酒劲太大,头更晕了。他跌进屋去,把女人剥得精赤条条,一顿毒打,而后又饿狼一样扑上去。

他后悔借了他八十块,后悔也晚了。

太阳光下的这条路又陡又长,白得晃眼。他觉得越来越管不住自己,只是想杀人,想见血,没有枪,有石头!

“一万辈儿的祖宗,好汉做事好汉当! 不宰了这个杂种连自己都是假的!”

路太短,一转眼六十里只剩下一半。他没有枪,没有石头,没有机会,好像,也还缺一些勇气。花手巾包着的那颗硕大的头,还有不用回身就能看见的那像刀砍出来一样的下巴骨,还有裹在羊皮坎肩里头的那副宽大厚实的身架,拴了红缨的鞭子威风凛凛地在肩头上飘拂,自信,威严,高傲,人家从来都是这挂大车的统帅;统帅着四匹骡马,一挂车,还统帅着他这个拉闸的。可是,半夜里蹲在墙根下听到的响动声又响了起来,那面大铜锣又敲了起来,红雾中又有水奔涌而出,很热,很咸。

“我日死你一万辈儿的祖宗!”

白晃晃的车道朝着半天里升上去,胶轮压上了六十里山路当中最险的陡坡——豹子岭像一个阴险的狎客躺在半空中冷笑着。骡马们低头弓背四蹄猛蹬,被马蹄铁踏碎的沙石四下飞迸。车把式一手握住手闸,一手连珠炮般地甩着响鞭,鞭梢呼啸着扫过,向那些摆动着的长耳朵愈来愈残忍地逼近。平日攒在肚子里的脏话,此时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驴日的们,这阵可不敢给老子退了坡! 灰头这时候你还耍滑哩,日死你个杂种的! 青骡上啦,上! 上! 后闸,当心着,你狗日的再不用撞鬼啦!”

本来就在车尖儿上玄玄乎乎晃着的女人,朝幽幽的绝壁下偷看了一眼,浑身的筋肉立刻就僵直起来,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身边粗大的麻绳。涧底哗哗的水声招魂似地从遥远处传上来。

车和马,肉和心,都悬挂在那几根铮铮欲断的套绳上,沿着绝壁的边缘上升。

“娃他爸……”

女人呻吟般地呼唤了一声——没有回答,游丝般的呼唤飘乎着在唇边挣断了。

瓦蓝的天上,一只苍鹰在飞,它犀利的眼睛看见了如蝼蚁负重般在绝壁上挣扎着的那一群。猛然,从那挣扎中生出了一阵痉挛的悸动,接着,是一个绝望的停顿,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

“退坡啦——! 上闸呀! 上闸呀!”

拉闸人下意识地弹起来跳向车侧,一咬牙把粗大的闸绳死命拉向怀中,立刻,闸杠和瓦轴剧烈地磨擦起来,往日敷上去的松香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吱吱地冒起了青烟。可贪心的车把式装出来的那座“石灰山”太重了,坡太陡了,它拽着四匹骡马,四条人命,斜刺里滑向绝壁。

绝望中,车把式又在呼喊:

“眼石,快打眼石,快!”

平日里练就的动作不用思索,拉闸人转瞬间把闸绳挽死在铁勾上,飞身扑向路边,抱起一块枕头大的青石来。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车把式被撞倒了,不知怎么把衣服挂在了手闸柄上,失了根的身体在疾速的下滑中左跌右撞挣扎不起,眼看就要滚落在铁蹄之下,眼看就要随着他的“石灰山”一起丧身涧底。拉闸人的脸上猛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来:

“一万辈儿的祖宗,天报应! 下去吧,都给我下去,我认了!我认了!”

“娃他爸,快打眼石呀!”

女人在呼救,可却不知道朝下跳。

“日死你妈,假的!”

闸杠和瓦轴仍在凄厉地轰响着,胶轮被兽齿般的碎石疯狂地撕咬着,整个车体都在发出断筋裂骨般地咯咯吱吱的呻吟。猛地,从那车尖儿上传出来孩子尖锐的哭声……拉闸人被电击了一般骤然扑向胶轮,轰然一声,施放烟雾似的,半崖里升起一片白云。接着,一切都停了下来; 接着,从白云里挣扎出一个白人,额角上滴下殷红的血珠;接着,这白人扑向辕头,从辕杆下边拖出那个仇人来嘶喊着:

“一万辈儿的祖宗! 我该把你个杂种放到崖底下!我该把你个杂种放到崖底下!”

一块被车轮撞动的石头缓缓地,缓缓地,滚向绝壁,在崖畔上摇摆了一下,仿佛无限深情地依恋着什么,旋即自由地垂落下去。刹那间,有一道苍色的闪电尾随着直劈涧底。

晚上,在马号前边卸了车以后,花手巾朝耳边凑上来:

“后半夜上我家去,我给你留门。”

他愣起眼,不大明白。

花手巾笑笑:“你心里不是不平展吗?咱们弟兄生死之交,犯不着为女人置气,今黑夜就算是我补你。”

他听懂了。心中一阵狂跳。

夜静更深的时分,他去了。果然花手巾给他留着门。事完之后,当他心满意足地跨出屋门的时候,花手巾正在墙根下蹲着,和昨晚一模一样。他也不由一愣,一笑,而后硬铮铮撂下一句话:“钱我还你!”

回到家里,媳妇来开门时只披了一件布衫,不知怎的胸中涌起一股兴头来,他一把将女人拥到了炕上。温顺的女人无声地驯从着,可她分明感到丈夫身上没有了那股杀气,丈夫又成了原来的丈夫。

黑暗中,土炕上有两团模糊的白影在晃动。

月亮落下去了,天上有很多星星。

(原载《山西文学》198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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